赵官家的举止或许有画蛇添足之嫌,但考虑到他未必晓得胡寅会亲自至此,而且做出了那般表态,倒也不好说什么。只不过这么一来,又不免显得信不过人家胡尚书和东京几位相公这个文官决策集体的决意了。
最起码相较于岳飞,是不够信任的。
也由不得胡明仲会恼怒一时。
不过,眼下根本不是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好像兀术都知道将那种讽刺言语给好好收起来,转而激励部众一样,宋军这边,胡寅也立即放任了岳飞等人引导帐中军官去查看官家旨意,以作激励之用。
说一千道一万,河道既封,于金军而言,战机便现,战事也必然爆发。
这一战,与上个月刚刚渡河那一战相比,战事激烈程度不会差多少,但战事规模却将数倍,甚至十倍扩大。而且考虑到宋军此时工事完备,金军兵力充足,很可能还会出现拉锯战与消耗战。
没人可以轻忽。
“宋军最大的错处不是岳鹏举犯的,是那个自以为是的赵宋官家!”兀术发怒之后,拔离速就在座中正式接过了军议,且言之凿凿。
“我军此次北伐,大局在握!”待帐中军官查看那些‘旨意’完毕,岳飞端坐帅位,凛然四顾。
“那个官家最大的错处便是将他的三十万御营大军一分为二,而且分兵之后,还要两面一起进取!”拔离速昂然做解。
“之所以如此说,不光是因为我们辛苦十年,渐渐强盛起来,有了三十万御营大军,发的起动五十万民夫,更关键的是,女真人也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岳飞稍微放缓语调。“十年间,金国军势简直天壤之别,这才是我军在此应敌的真正倚仗。”
“那赵官家若是拿他的御营右军和水军谨守黄河,再将御营前军直接堵到隆德府(上党盆地),然后合吴玠的御营后军还有耶律余睹的契丹杂胡出雁门,将河东的山野之间铺的满满腾腾,一个缝隙都不漏,那种地形,我是真不敢合大军与之决战的!”拔离速霍然起身。“可他既然分了兵,还逼着岳飞强攻大名府,逼着御营前军非得打下这个元城,那便是将战机白白暴露了出来……”
“这一战,咱们虽然兵力稍弱,却有充备的工事与防线。”岳飞继续平静分析。“高墙之后逞勇易,咱们完全可以仗着工事大举杀伤敌军,而敌军看似势大,其实臃肿,一旦第一次总攻不成,第二次便也不会成,第三次就会彻底气沮,开始进退两难……”
“任他几路来攻,我们只此一路来杀!”拔离速终于拔出佩刀,露出雪亮的白刃。“这是大势!此战,咱们合了十三个万户,魏王亲自督军,一定要吞下岳飞的六万人!”
“官家旨意在此,你们都已经看了,其意不言自明,胡尚书更是坐在这里……这一战没有退路!”岳飞也终于起身,然后严肃下令。“但尔等若能严守军纪,令行禁止,此战便也绝无失败道理!”
就这样,双方主帅鼓动完毕,又分配了作战任务,大约下午时分,部队调度妥当,战斗便迅速且大举爆发。
但是,绝对称不上激烈。
因为首先出击的,并不是金军主力,而是签军。
在全副武装的金国重兵集团催逼下,不下七八万之众的签军,套着防滑的草鞋,很多人身上只是家中带来的破旧冬衣,少数人拥有残破的皮甲和此时显得有些奇怪的蓑衣,拎着简单的长矛、软弓、朴刀,在近十七八里宽的战线上,翻越了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壮观的羊马墙——黄河大堤,然后踩着这个时代最广阔的护城河——也就是冰封的黄河河道,向着经营了都快一个月的庞大宋军阵地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冲锋。
人过一万,无边无沿,人到七八万,那基本上就是一股任何人都不可能轻忽的力量了。唯独宋军这里,本身也有不下十三四万的人手,方才能毫不畏惧,并稳妥应对。
且说,这些签军,根本就是这周边州郡里的青壮百姓,十年内,他们依次躲过了女真人的大举屠杀、贩卖,忍住了随后数年匪夷所思的暴政,却终究没有躲过今天的战事。
略带寒风的隆冬午后,在毫无温感的阳光直射下,这些河北签军像是一股粘稠的黑色浪潮一般,奋力从黄河河道的西边开始向东侧翻滚过去。而对面的宋军毫不迟疑,河堤上的八牛弩、河堤后的砲车、以及土山上的神臂弓,几乎一起发射,将数不清的箭矢、石弹从河堤上、河堤后砸了过去。
密集的远程打击之下,这股黑浪很快变得迟缓、滑腻起来。好不容易等这股黑浪抵达另一侧的河堤,便也迅速失去了继续翻滚的动力,然后宛如受到重力的自然作用一般,重新向后翻滚回来——河堤边缘,宋军主力部队在栅栏后面严阵以待,这些签军根本没有肉搏的勇气,至于那些极少部分冲到跟前的,即便是表达了投降的意思,恳求宋军允许他们通过避难,却也只得到了长枪与短刀作为回应。
在这种孤军悬危的状态下,宋军不可能冒着巨大的军事风险对他们网开一面的。
事实上,就连金军也没指望过这些装备低劣的签军能冲入或者进入宋军阵地,他们本也就是要用这些签军来浪费宋军的箭矢弹丸,然后疲敝、动摇宋军。
故此,眼见着黑浪大举回滚,金军指挥官根本没有半点多余想法,只是让督战队立即向前,逼迫对方再度翻滚回去罢了。
当然,肯定还得翻滚回来。
就这样,大半个下午,近十万签军就好像炒菜热锅里被锅铲不停翻滚的什么菜品一般,反复如此,而他们的力量、敏捷、勇气、思维、生命,以及希望,也全都在这一次次的翻滚中渐渐流失。
可如此复杂而珍贵的东西,色调却意外的简单——鲜血渗入冰层,在冰缝中扩散开来,殷红一片,而冰层上部,因为这些签军的不断往来,则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融化泥水,却又迅速被冰冻住,两种颜色叠加,形成了一种诡异而统一的红黑色彩。
简直就好像油锅里的鱼和肉最后留下了淡黄色油渣一般,
冬天黑的快,大概四五次这种大规模冲击后,太阳就低沉的厉害了,宋军终究不忍,所以开始有意识的减少打击力度,而意识到什么的签军们也开始以一种杂乱而又统一的姿态尽全力停留在河道内……果然,只要不去冲击宋军阵地,宋军便不再对他们发动打击,而金军在察觉到宋军阵地的牢固程度,以及这支宋军的纪律严整后,也很快失去了继续费气力砍人督战的心思。
傍晚时分,金军终究鸣金收兵。
这一战是个序幕,是个开端,作用在于消耗宋军的士气和投射储备,在于试探宋军的纪律性与执行能力……除此之外,本还该有试探虚实、找到宋军战线弱点的战术目的,但因为宋军严整的防备和签军的庞大臃肿,却也没有成功。
但这也没什么,第二天上午开始,金军将会换一批新的签军,并在其中掺杂部分披甲的汉儿军,甚至小部分下马的金国铁骑,以确保完成这个战术目的。
届时,这些签军也不大可能像今天这样能够在河道中稍得喘息了,他们会被威逼到最后一刻。
但是,岳飞也绝不是被动防守,不敢还手的人——当日夜间,寒风之中,稍显疲敝和沉寂的河西金军大营内,火光咋起,惊动全军。
拔离速和兀术大惊失色,二人仓促起身,指挥不断,一面让各部分割营区,坚守不乱,一面派出信得过的本部连夜向东,沿河巡视,务必防范宋军大队趁机突袭。
闹了一夜,凌晨时分,汇集信息,拔离速和兀术方才晓得缘故。
原来,昨日的试探性攻击中,宋军窥到机会,居然派遣了小股精锐伪装成了签军,在战斗后期趁乱藏入到了河道中,然后跟随混乱的签军队列中混入金军大营……因为签军伤亡颇多、士气沮丧的缘故,居然无人发觉。
最后,自然是经典的乘夜放火。
当然了,金军的反应还是非常迅速的,而且处置得当,所以火势没有蔓延开来,大营也没有出现大规模混乱,也大概是因为如此,宋军接应部队在与金军接触后不久,掩护很多己方突袭小部队撤退后就也直接撤回。
可即便如此,这一夜的折腾,也依然是一场标准甚至精彩的反突击与袭扰作战——金军一夜不眠不说,甚至有大量见识到了战场残酷的签军趁乱逃散。
而得益于此,第二日的战斗规模陡然小了不止一半。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昨日遭遇到那般突袭,第二日依然坚持原定战术战略,而且其中披甲的汉儿军也依然如约出现,也反过来说明,金军高层的决意是不可动摇的。
第三日的时候,金军重甲开始小规模参战,战斗烈度进一步上升,宋军依仗着的河堤阵地第一次被突破,两架八牛弩被焚毁,数百民夫被屠杀,然后才被宋军二线部队给堵住了缺口。
而也就是这一日的下午,大名城和故城镇的北面,宋军阵地的东侧,也就是之前宋军主力的旧阵地那边,忽然出现了千余骑金国重甲骑兵,他们在逡巡了宋军阵地的东侧足足两个时辰,也隔着偌大的宋军营盘听了西侧战场两个时辰的喧嚷后,又于傍晚时分忽然撤离。
不用问都知道,这十之八九是王伯龙的部队,而王伯龙的部队忽然扔下北面的夏津城出现在这里,也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两日半的持续试探、施压与耗费投射器械后,金军的第一次总攻即将如约到来。
第四日一早,天刚刚亮起来不久,宋军哨骑尚未从四面折返,毫不犹豫升起的宋军最后一个热气球便验证了这个消息——所谓气球营的营指挥贝言亲自登上了筐子,然后通过绳索、挂钩、配重,将一个又一个带着文字与简要图画的纸张从十几丈的高空中不停的传递下来。
情报再清楚不过了:
金军大营主力在用餐之后沿河大举集结汇合;
烟尘滚滚,金军大营的南段,有相当数量,很可能至少上万的金军骑兵向南边运动而去;
北面馆陶方向,金军主力也重新集结;
元城内,也有大量骑兵开始集结到已经很空荡的翠云楼周边,似乎并不确定出击方向;
最后,阵地东北面,烟尘密集,动静跟阵地西面的金军主力大营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但一看就知道是大股部队行军带起的烟尘也忽然出现了。
不用问都知道,这一日,金军不但要总攻,而且要四面来攻,以图将兵力优势发挥到极致。
“都统……”
元城,正北面的城门楼上,高庆裔带着两个侍卫匆匆登上了城墙,然后恳切相劝。“此地危险,你若想眺望战局,不妨去东面城墙……”
黄河封冻后,一开始遭受轰击的东面城墙反而成为了元城最安全的区域。
“不必。”全身披甲,双手撑在一块歪歪扭扭木栅栏上,正盯着城北宋军营盘主体的高景山头也不回,之前此处的砖石垛口早已经被宋军砲车砸没了。“宋军今天没那个精力顾及城里……”
“这倒也是。”高庆裔怔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也跟着走上前来,但只是一看,便忍不住一声叹气,继而跟人高景山一般出起神来。
原来,从此处望去,整个宋军营盘的最核心的部分浑然呈现在目前:
不止是南北两道明显的厚重防线,也不止是东西两个黄河河道、大堤塑造的天然防线,还不止是六座土山上的弓弩阵地与大堤上方、后方的砲车阵地,更不止是挖掘土山时顺势建立的船坞和蓄水池,最直观的一点其实还是营盘的规模以及工事的密集程度。
密集的栅栏、并不高大却足够形成阻碍作用的土垒、纵横整齐的壕沟,这些东西到处都是,营寨与营寨之间,工地与阵地之间,全都截然分明,甚至因为其密集的程度,搞得宋军军营里的大部分道路都有了一种甬道的感觉。
这种程度的工事,只是看一眼,便让人替外围的大军牙酸起来。
“高通事找我有什么事吗?”
又看了一阵子,满脸疲态的高景山方才回过神来,却是紧皱眉头。
“蒲速越已经集结完毕,请问都统下一步指示。”高庆裔也赶紧压抑着某种不安迅速做答。
“不要理他,到时候会给的。”高景山面色不变,只是指了指前方高悬于宋军大营最中间安全区域的那个热气球。“现在告诉他,只会暴露出击方向。”
高庆裔回头看了眼跟上来的两个侍卫,其中一人会意,即刻折返去告知蒲速越,而人一走,高庆裔复又盯着城前诸多事物看了一阵,也是禁不住摇起头来:
“这仗越打越难懂了,两军数十万人相逢,却不是布阵野战,而是数不清的砲车、巨弩,能坐人的大号孔明灯,和这般密集的工事……二十年前,咱们年轻的时候,哪里能想到这般?”
“还是有迹可循的。”高景山闻言摇头不止。“你说的这些,除了热气球是个异数,其余都在二十年前便有了根源了……”
高庆裔一时茫然。
“还是甲胄。”高景山没有卖关子的意思,而是一面盯着城下开始有序调度的宋军,一面平静解释。“我早就有这般想法了……甲胄这个东西,厚密到一定份上,便使得寻常软弓、刀枪的作用不足了……你还记得吗,二十年前的时候,咱们在辽东防备盗匪,最有用的东西其实是长枪和大盾,然后刀盾手腰中还都要准备一个小囊,里面装七八块石子的”
“是有此事。”高庆裔想起往事,简直恍如隔世。“那是没有弓箭的刀盾手用来防备对方不远不近袭扰的好东西。”
“不错。”高景山站起身来,指着自己身上的重甲平静以对。“现在呢?这般厚密的甲胄出来后,凡是真正能决胜负的精锐都是这般披甲的,对上这种甲胄,那七八个石子若还带着,岂不是个笑话?便是软弓朴刀,也多是民间自备的东西,而不是军中要害了,宋金两家,哪里会将半点心思放在什么软弓细箭上面?”
“现在都是劲弩、重箭、战锤、厚锏、大斧、长矛……”高庆裔点点头。
“是啊,换句话讲,全都变成了重兵……重步、重骑……咱们是铁浮屠,对面是步人甲,一个主战士卒,得扛着几十斤的装备作战。”高景山继续感慨道。“而想要应对这些重装军队,除了以重克重外,更简单的一个方式正是要倚仗城池、营垒、工事,取他不便、取他不能持久作战、取他后勤不利。而城池、工事的作用显出来后,便要起砲,便要锁城,然后想要压制外围砲车,城池工事内最好的法子便也是起砲,以砲制砲……于是砲车越来越常见,越来越多,越来越简便,而城池也好营寨也罢,全都越来越厚,越来越密……就成了眼下这般样子。”
高庆裔思索一二,竟想不到反驳的话来,只能重重颔首。
“我现在忧心的其实也有两个。”言至此处,高景山也终于转到正事上来。“一个是四太子他们总攻不利,宋军为求妥当,必然会反过来全力攻城……而依着常规道理来讲,咱们城池固然厚重坚固,但城墙最矮的地方也高三丈,很难防备砲车轰击,再加上只有一重城墙,一旦哪段城墙被合力轰开,便可能直接破城。”
高庆裔看了看脚下的城墙,又回头去看身后的大名城内里,也是摇头不及:“城太大了不是好事!”
“另外一个。”高景山复又以手指向那个热气球。“就是担忧宋军还有这般突兀、新式的手段了。”
高庆裔依然摇头不止,却不是表达赞同的意思:“都统想多了,眼下的局势是,若是四太子他们不能攻破营垒,咱们挨着常规手段,也该被宋军攻进来了,这时候,宋军便是有什么出奇之法,也是人家自己锦上添花,咱们作为瓮中之人,想这么多做什么?”
高景山明显怔了一下,然后方才重重点了点头。
随即,二人又聊了一阵子,大约就是在城内环挖壕沟,防止宋军地道作战;在一些明显的破绽点后方存些火药与油料,必要时以火药和油料当助燃剂阻拦缺口;当然,也否定了诸如以泼水结冰的方式修补城墙、以作防范的‘献策’,因为城墙的很多部位都已经出现了内部裂口,倒水结冰很可能适得其反,破坏城墙稳定性。
但也就是聊了几件事而已,高景山和高庆裔二人便一起停止了对城防的讨论,因为上午的阳光下,干燥的隆冬时节,之前一直没有参战的王伯龙部率先出现战场东部,并开始隔河列阵,这引起了宋军的紧张,也引得城头上的二高一起蹙眉。
“王伯龙来的太早了。”高景山冷冷出言。“他太想立功了!”
“老王八蛋!”高庆裔更是直白。
且说,宋军围绕着元城,借着两侧河道在夹地上建立了一个周七八十里的超大营垒,其中必然有无数细微破绽的,而且这些破绽早在之前三日的战斗中多少也都被金军给试探出了一些……但是大兵团作战,除了找到那些破绽加以针对性的投入兵力之外,最主要的还是得考虑一些大而化之的战术选择。
比如说,宋军先修的北面防线,然后是南面防线,所以南面必然不如北面。而东西两面防线修的更晚,而且只能是倚靠着河道与大堤来仓促建立,这就导致两侧防线很又难与南北两面相提并论。
然后因为元城的客观存在,又使得西侧这条十七八里的防线中南段显得更薄弱一些——没办法的,对南段宋军来说,他们身后有元城占据了这片夹地的一半,天然缺乏必要防御纵深,而且兵力、物资都得从北面核心区域调集。
除此之外,金军主力自西面而来,汇集在河西,这就进一步导致宋军必然把精力、器械多集中在西侧,那么反过来说,宋军营垒区东侧这一段,就又会是个整体上的最薄弱区域。
故此,金军几乎一定会把这两段当成主攻方向。
而这其中,西侧南段且不提,只说东侧,金军想要投入兵力集中攻击,却也不可能提前分兵过来在这边立营好随时出击的,因为宋军实力也不弱,而且居中调度,方便出击,你派多派少,只要敢立垒过夜,都是给宋军分而击之的机会。
故此,临到总攻,金军只能临时调度一支别动部队到东线去……这支别动部队从西面大营出发,需要花一定的时间,穿过两次冰河,绕过宋军的营垒以及那座依然控制在宋军手里的大名城,一支到宋军身后来与本在东北面的王伯龙部汇合集结。
然后在战事最焦灼的情况下,集中精锐重甲,进行统一夹击。
考虑到路程,考虑到士卒有必要在安全区域内休整后再行攻击,东面战事应该会在下午,或者会等到下午偏后的时间才会开启。
甚至都不排除夜间大战的可能。
而眼下,西面主要战线都没开战呢,王伯龙便带部队迫不及待的过来了,岂不是相当于捏着鼻子提醒宋军,别忘了防备最薄弱的东线?
再加上此人素来骄横,仗着自己算是嫡系不听高景山招呼,还有阿骨打起兵初期,辽东汉人、渤海人这层隐性对立传统,也难怪高庆裔会直接骂一句‘王八蛋’了!
不过,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因为很快,西线这边,金军在稍作整备后,便发动了潮水一般的攻势。
这一次,金军只逼迫签军发动了两次突击而已。
两次之后,上午刚刚过半,签军便撤走……这一次,他们真的只是来消耗弩矢与砲石的……随即,所谓万户内的补充兵,也就是汉儿军为主,但如今已经不止是汉军的成建制步兵,开始大举出击。
这些步卒,当然没可能像那些猛安谋克一样装备精良、战斗技巧娴熟、待遇优良,但作为成建制的作战部队,也是这些年金国在两河、燕云大举汉化统治的基本产物,他们依然获得了该有的装备与待遇。
士卒的披甲率达到了六成以上,普遍性按照建制配发了劲弩、战斧……这是针对宋军披甲部队的配置……当然,更主要的还是中世纪战场根本无法缺少的长枪与刀盾手。
而这种部队,金军一口气投入了三万到四万之众。
之所以数字会发生如此大的偏差,是因为热气球上的宋军来不及清点估计妥当,这些战兵便以远超签军不知多少倍的军事素养直接冲到了宋军阵地跟前,继而使双方直接陷入到了近距离作战中……经过之前的战斗,这些补充兵非常清楚,光滑却又坑洼,宽阔而又集束的河道冰面才是宋军投射力量的主要打击区域,而跟签军不同,他们留在这里,绝不会得到优容,只会遭遇最猛烈的打击,所以必须要尽快进入混战。
不过,宋军沿着大堤布置了大量的弩车、砲车之余,同样在大堤的内坡上建立了栅栏,并在弩车的正前方削陡了坡度,布置了足够的一线部队。
金军阵营中的补充兵们一拥而上,却在大堤的顶线上遭遇到了顽强阻击,不得不以仰攻的姿态承受宋军劲弩的大量杀伤。
而且很快,宋军的八牛弩车便通过一种最简单和直接的方法——也就是用木料垫起后脚以压低射界的法子,迅速终结了这次突击。
宋军是故意的,他们之前三日,宁可坐视两架珍贵的八牛弩被焚毁,也没有使用这个简单到匪夷所思,效果也匪夷所思的战术。
如果说女真人的重箭箭头宛如匕首,那八牛弩的弩矢就宛如大号的标枪,三矢连发,在最近距离内如串血葫芦一般顺着大堤的坡度轻松串起数人,然后狠狠的将尸体钉在大堤下方的冻土或者干脆是厚冰上。
什么甲胄,什么盾牌,什么精湛的武艺与无畏的勇气全都宛如纸糊的一般。
坦诚说,区区几十架八牛弩,这种降低射界后的真实杀伤,对于金军庞大的战斗集群而言无疑是九牛一毛,但它的士气杀伤性太大了,比之前尚未解冻时从河上射出的那种杀伤来的还要过分,因为太近了!
仅仅是两三轮射击,这些金军补充兵的攻势就被瓦解,溃兵便如潮水般逃回了河道上,他们宁可在下方举着盾牌挨那些弩矢,也不愿意在最近距离看到自己的战友们串成串,然后担惊受怕,想象着自己也成那个鬼样子。
哪怕这其中富有经验的战士和指挥官心知肚明,眼下这种被动挨打的状态下,伤亡率更大,因为弩矢是密集而连续的,而且很可能会有砲车的覆盖性打击。
但反正就是不敢冲了。
不过,金军指挥官也不是愚蠢和固执的,在砲车开启轰击之前,他们便迅速调整战略,乃是将部队召回,将部队按照建制分队、分组,避开那些八牛弩的直接扫射范围,分波次在更小的区间里去突击和作战。
调整立竿见影,宋军在一个月内是不可能做到将八牛弩布置到封锁十几里战线的,避开了这几十架八牛弩直接打击区间的金军补充兵虽然依然需要仰攻,但最起码不会产生士气瞬间破败这种大崩溃。
而且,金军并没有让这些补充兵徒劳送死,几乎是立即的,在确定这种法子可行之后,部分女真重甲也正式加入到了突击队伍中去。
这使得金军的作战能力立即上了一个台阶,如昨日那般,宋军开始伤亡显现,阵线在极个别地方开始出现松动。
大约又是两拨大的攻势后,中午之前,开始出现大队的女真重甲了,而且没有任何意外,他们集体出现在了战线的南部。
几乎是一瞬间,在永济渠南侧固守的宋军便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
“元帅,贝指挥传下军情,说西线南段甲字第二区一度失陷,只是被迅速收回了而已。”元城北侧的土山上,封冻前几日才匆匆自河东折返的岳飞亲校毕进满头大汗,来到岳飞身侧下拜汇报。
“知道了。”岳飞端坐在土山上的一把椅子中,言语简单至极。
毕进闻言赶紧折返,却是去气球下面的绳索根本继续去等消息了……这一上午,他已经往来了足足三四十回,也难怪会满头大汗。
“元帅,要不要提前支援?”参议官黄纵虽然没有往来传讯,却也有些汗水浸透之态。
“不是黄参议你亲自定的军略吗?”岳飞终于略微有了些表情,却是眯着眼睛相询。“之前你说,金军南北不夹攻,绝不能发御营右军,身后东侧不夹攻,绝不可动两部背嵬军,如何临阵改易?”
且说,此时张荣去了最南线坐镇,胡寅去了北线督战,而黄纵环顾四面,见到只有田师中一个外镇大员坐在那里,还捏着一张赵官家的‘荒唐旨意’看个不停,方才深呼吸数次,一时苦笑:
“不到临阵,如何知晓会这般难捱?”
岳飞点点头,若有所思:“所以,黄参议不是改了主意,而是临阵不安,以至于明知道该等下去,却还是有些按捺不住?”
“是。”黄纵干脆承认。“让元帅见笑了。”
岳飞摇摇头,似乎是不以为然,又似乎是不以为意,但此时此刻,整个西面十几里战线上喊杀声阵阵,宛如波涛海潮一般,再加上军情传递不断,却也无人在意了。
又等了一会,毕进再度从热气球下折返,仓促来报:“元帅,南段出了大岔子,乙字第四区明显被金军破了,位于区中的旗帜都被金军砍了!”
众人俱皆惊慌,齐齐去看岳飞,而岳飞不慌不忙,就在座中瞥了眼身后,复又瞥了眼身侧没吭声的田师中,这才缓缓做答:“不必惊惶,乙字第四区身后是李逵部,他为人虽然精细谨慎,但大事从来果断,应该很快便会顶上去……他若不成,也有汤怀居中调度。”
众人勉强稍安,而片刻后,果然热气球上和前线都有汇报,说是前线派出部队,将金军撵了下去,而领兵反扑的,正是军中以精细闻名的统制官李逵。
众人这才平静下来。
而也就是此时,岳飞在又一次回头相顾后,忽然喊了旁边一人:“田都统!”
田师中心下一惊,直接将手中‘圣旨’扯破。
而岳飞片刻不停,只是认真相对:“田都统,金军露出了一个天大破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吓了一大跳的田师中想了一下,然后跟周围的军官、幕属一样,怔在原地……首先,青天白日的,刚刚还前线被攻破呢,哪来的破绽?
其次,你准备怎么‘试一试’?为什么又要叫我?不是说不等南北两路夹攻,不动御营右军吗?
“看身后。”岳飞没有卖任何关子。“一上午,王伯龙的大旗便已经左右逡巡了十几个来回……我每次回头接毕进送的纸条,他大旗的位置每次都不一样。”
和周围幕属一样,田师中茫茫然起身,回头相顾,然后盯着身后一直无战事的东线渐渐恍然大悟:
“他求战心切,按捺不住了?”
“你去出击,诱他来攻!他不来则罢,若真敢孤军来战,咱们就抢在金军各部就位之前,虎口拔牙,先强吃掉他!”岳飞眯起眼睛,正色下令。“整个吃掉!”
“怎么拔?怎么吃?”田师中虽然大略明白了岳飞的意思,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是足足五六千骑……便是交战不利,也能退走吧?”
“你做诱饵,我来兜底,两部背嵬军一做侧击,一做绕后!”岳飞继续冷静叙述。“就这般吃了他!要快,要狠!”
田师中沉默了一下,霍然起身,匆匆向东。
人一走,黄纵即刻提醒:“元帅,若行此险策,元城那边须看顾不提,西线南段须放些手段以防万一。”
“你有什么计略?”岳飞认真询问。
“遣一将自永济渠口反冲出去,顺河道向南突击,夺金军士气。”黄纵想了一下,认真相对。
“两部背嵬军我要用在身后东线,不能分兵……”
“河道就这么宽,不必大军,也不必骑兵。”黄纵赶紧提醒。“遣一勇将,率千余众足矣。”
“谁可当此任?”岳飞旋即追问。
“统领官王刚可当此任。”黄纵想了一下,提及一个人名。“他本是背嵬军出身,素来最敢战的……阵前恢复他统制官身份,交还他部分旧部,让他戴罪立功!”
岳飞思索不过数个呼吸时间,便当即下了决断:“可!”
“王八蛋!”
大约一刻钟之后,随着宋军忽然大举调度,光秃秃的元城城头上,高景山看了一阵,猛地脱口而对,继而变得咬牙切齿起来。“我就知道是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