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了两天的桑园庄突然喧闹起来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涌来了一群官兵,他们除了扛着长矛之外,还带着其他各种稀奇古怪的玩艺。这些官兵分散在庄子外的田野里,有人支着三脚架,对着一个管子一样的东西看来看去,有人则拿着红白两色的竹竿,在地里这里插插、那里插插。
和这些官兵混在一起的,有此前去淮安府告状的胡林,他跑前跑后地给官兵们指点着方位。村里的里长也被叫出来了,官兵们让他说出各家各户的田地所在位置,他有待支吾几句,官兵的眼睛就立起来了,明晃晃的矛尖若即若离地对着他的胸口,吓得他好悬没当场尿了裤子,哪里还敢隐瞒。
和胡林一样去淮安府告状的那些农民一开始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随着邓奎等人前往现场去旁观。渐渐看出一些端倪之后,他们开始兴奋起来,一个个脱了身上的破棉袄,加入了清丈的行列。他们不懂得测绘的原理,但帮着扶扶标杆、抬抬器材,还是能够做的。
谁能够给自己做主,自己就支持谁,这是农民们最朴素的世界观。他们看出来了,这位姓苏的大人是打算替自己做主了,他们愿意为苏大人做一切事情。
“曾贵,那些官兵在地里做什么?”曾奉先站在自家院子的楼上,眺望着庄子外田野里的那些勘舆营士兵,对曾贵问道。
曾贵此前已经跑出去打探过一次了,他向曾奉先报告道:“老爷,我打听过了,他们是在清丈田亩。”
“清丈?”曾奉先有些奇怪,“清丈不用竹竿和皮尺,他们拿个圆筒照什么?”
曾贵道:“我给一个官兵塞了20文大钱,他跟我说了,这是他们苏千户发明的一个什么法子,只要拿管子照一照,就能够测出田亩大小。那官兵也是刚刚被招募进去的,说不太明白,大致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苏千户是谁?”曾奉先问道。
曾贵道:“就是那个苏大人啊,他是工部的主事,又是兵部委任的千户。他带的这一营,名叫勘舆营,是个千户所的编制呢。”
“竟有这样大的来头?”曾奉先愣了,“你有没有打听过,他是什么来头,不会是哪个勋贵家的子弟吧?”
“不知道。”曾贵道,“那些老兵根本就是水泼不进,油盐不侵,新兵对他们官长的事情也知道得不多,只说营里吃得好,也不打骂士卒,就是成天要做什么佛朗机的算学,甚是麻烦。”
曾奉先对于佛朗机没什么兴趣,他皱着眉头,说道:“曾贵啊,由着这些官兵在这清丈,对我们可不利啊,得想个法子拦住他们,要不,咱家的地块大小,都让他们查清楚了,这可不是胡林那八亩地的事情,麻烦大了。”
曾贵道:“老爷,要不,就像万历8年那次那样,找几个人把清丈的公差揍一顿,让他们滚蛋。”
“混账!你没长脑子!”曾奉先斥道,“你看看外面有多少官兵,足足有200多人,你揍谁去?那可是官兵,不是公差,人家手上是有家伙的。”
“这……,那就只能去请庞大当家的来办事了。庞大当家手下虽然只有100多号人,但以往官兵好几千人去围剿他,都被他打败了。他那些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对付这姓苏的带来的兵,绰绰有余了。”曾贵又献计道。
曾奉先捂着腮帮子,好生觉得肉疼:“让庞大当家的来办事,花的钱可不少啊。要让他赶走200多官兵,咱们不狠狠地出点血,只怕他是不会答应的。这样吧,你还是先把赵华找来,让他去和姓苏的说说。”
潮河镇距县城有几十里路,曾贵牵了匹马,飞奔去县城报名,又在县城借了匹马,把赵华带回潮河镇,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勘舆营士兵已经完成了对桑园庄及周边地区的测绘,回到了镇子上。
“安东县衙衙役赵华,求见苏大人。”赵华骑着马径直来到客栈门外,从马背上跳下来,拱手向站在门口守卫的士兵说道。
士兵进门去请示了一番,然后便把赵华领进去了。镇上小客栈也没有什么专门的客厅,邓奎把客栈掌柜赶回房间躲着,临时把客栈的大堂改成了公堂。赵华进去的时候,见苏昊正端坐在上首位置上,周汝员和邓奎一边一个,站在他的身边。赵华犹豫了一下,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小人赵华给苏主事磕头。”
赵华老大不情愿地说着,同时象征性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苏昊稳稳地坐着,任凭赵华给自己磕头。等赵华把头磕完了,他才假模假式地说道:“赵衙役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来人,给赵衙役看座。”
一旁的士兵拉过一条长凳,往大堂中央一放,赵华愣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在长凳上坐下了。别的官员对下属问话,或者是让下属站着说话,如果要让下属坐着,怎么也得是张过得去的椅子,哪有让人坐在长凳上回话的。赵华往那一坐,整个就像是刚开蒙的幼童坐在先生面前听课的样子,气势先弱了几分。
“赵衙役,这天都快黑了,你匆匆赶来,可是有什么紧急公务啊?”苏昊拖着长腔问道。其实,在他心里,早就知道赵华的来意了。曾贵离开庄子的时候,勘舆营的探子就已经看到了,这点小名堂根本就躲不过苏昊的监控。
赵华定了定神,找了一下感觉,然后拱手禀报道:“苏大人,谭知县接到乡里人的报告,说有一群官兵在桑园庄上活动,不知有何公务。又听说这些官兵乃是苏大人属下的勘舆营的兄弟,是以让小人前来向苏大人求证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安东县协助的。”
苏昊点点头,说道:“哦,原来是为此事。本官受皇上的圣谕,来淮安协助潘总督治河。这勘舆营,乃是勘测河道之兵。今日之事,是因为潘总督有意修建一条淮河入海通道,称为苏北灌溉总渠。勘舆营的弟兄,就是在勘测这条渠道的线路呢。”
“哦,原来如此。”赵华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反而更糊涂了,难道曾奉先的情报有误,苏昊带人在此,并非清丈田亩?
“苏大人,我听说,贵部的兄弟们除了丈量土地以外,还标注了各个地块的所属,这又是因为何故呢?”赵华继续问道。
苏昊笑道:“这还不明白吗,要修渠道,自然要征地。征地就必须知道业主是谁,也好给业主补偿,你说是不是?”
“确是如此,确是如此。”赵华连连点头道,“如果是这样,那小人就打搅大人的公务了,小人这就回去向谭知县禀报。”
“不忙。”苏昊道,“赵衙役既然来了,那本官正好有件事想问问赵衙役。有关曾奉先和胡林之间的土地纠纷,是赵衙役经办的。赵衙役可知这曾奉先家里,有多少田亩?”
“这个……小人不知。”赵华说道。
苏昊道:“那本官告诉你吧,本官从粮长那里要到了往年纳粮的册子。册子上记载,过去20年,曾奉先家纳粮服役,都是按1500亩地计算的,这是不是意味着曾家一共是1500亩地呢?”
“呃……应该是吧……”赵华明白,苏昊现在是要抖干货了,这恰恰是曾奉先最为担心的事情。粮长手上的账册是无法篡改的,曾奉先家隐瞒田地的事情,县衙早已知道,赵华更是了如指掌,现在苏昊把这一点挑出来,赵华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苏昊从手边拿起一叠纸张,说道:“这是本官的部下今天在桑园庄测绘的记录,每一个地块都已经找人确认过,准确无误。照这个测量结果,曾家的田亩多达3472亩,对于此事,赵衙役知情否?”
“这个……或许是有人弄错了吧,这纳粮之事,并非小人分管,具体是如何计算,小人确实不知。”赵华汗如雨下,谁不知道这些地主家的田亩数根本就经不起核查,苏昊用短短一天时间就把曾家的田亩查了个底掉,曾奉先真是碰上硬茬子了。
苏昊道:“我估计赵衙役也是不知。现在两边的数目本官都已经查证清楚了,此事的性质,是曾奉先趁水灾之际,强占了1900多亩土地,还是20年来,一直隐瞒了1900多亩土地,赵衙役能不能去向曾奉先求证一下?还有,强占土地依律当如何处置,隐瞒土地又该当何罪,赵衙役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这个……小人不通律法,不过,小人可以去向谭知县禀报一下,看看此事当如何处置。”赵华讷讷地说道。
“赵衙役,曾奉先的家人曾贵就在门外等你,你这就随他到曾奉先家里去吧。告诉曾奉先,不要存什么侥幸心理,尽快给本官一个交代,本官可以饶他一命。时间晚了,待本官把这些材料往知府大人那里一递,他恐怕起码也是一个罚没全部家产,所有男丁流三千里的刑名。”苏昊收起了此前淡然的嘴脸,杀气腾腾地对赵华说道。
“小人……这就去和曾员外,啊不,这曾奉先说说去。”赵华从长凳上滑下来,顺势跪在地上,向苏昊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