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其昌是个行事谨慎的人,他要克扣赈灾粮食,自然会把各种手脚都做得天衣无缝,他声称可以把分发粮食的簿子收上来给王锡爵验看,正是因为他深信从这些簿子里看不出什么破绽。
赈灾粮是分发到千家万户的,为了方便管理,一般是由各村的里长带人到州县去领取,领到之后,签字画押为凭。刘其昌的做法,是让各州县先把分发粮食的簿子做好,但涉及到分发数量的地方,写得极其潦草,似是而非。比如说,衙役们给一个村发出10担粮食,簿子上写的是“一十”。等里长画押离开之后,书吏再把“一”添上几笔,改成“五”,这样10担就变成了50担,这中间差出来的40担粮食,自然就落到了官员们的口袋里。
像这样的名堂,如果有人真的想去彻查,自然也是能够查出来的,只要拿着簿子去和领粮的里长对质一下,就能够发现其中的问题。但要做到这一点,查案的人就必须要跑遍各个村镇,但这种辛苦的工作,是那些朝廷大员们不愿意去做的。刘其昌深谙官场之道,所以敢于这样瞒天过海。
听到刘其昌口口声声说要把发赈灾粮的簿子收上来查验,王锡爵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未免太麻烦了,前几日老夫与改之闲聊的时候,他说他知道此事,不如让改之说说看?”
“苏改之……”刘其昌脸色骤变,把目光投向了端坐在一旁的苏昊。
“刘知府,冒昧了,其实本官没打算过问前年的赈灾粮一事,只是我手下的士兵住在村里,听一些乡农唠叨,多听了几句。你也知道的,这些当兵的心里存不住事。听说此事之后,就向本官禀报了,所以本官才知道有这么回事。刘知府可千万别觉得本官是有意要与刘知府为难哦……”苏昊站起身,先说了一大段废话。
刘其昌对苏昊可以说是敢怒而不敢言,汝宁的案子最终是以苏昊的胜利而结束,刘其昌能够做到的,只是勉强自保而已,在苏昊面前,他已经没有了威风。如今听说苏昊又把手插到两年前的赈灾粮这件事情里去了,刘其昌不禁一阵心惊。他摆了摆手道:“苏学士此言差矣,你乃是朝廷派来的大员,要查访老夫的一言一行,都是份内之事,老夫岂敢有何怨言。”
“嗯嗯,刘知府如此通情达理,实在令晚辈景仰。”苏昊带着几分嘲讽说道,既然刘其昌自称老夫,他也就索性以晚辈自居了。他转过身来。对王锡爵说道:“王阁老,下官请求阁老允许下官的簿记和汝宁科学院的吴之诚先生到场陈述。”
“允了。”王锡爵早就和苏昊通过气了,知道苏昊下一步要做什么。
苏昊走出大堂去招呼了一声,不一会就带着一个老夫子和一个年轻女子一起进来了。他向众人介绍道。这位老夫子名叫吴之诚,是位大儒,现在正在崇王世子办的汝宁科学院里就职;那位年轻女子名叫程仪,是勘舆营里的簿记。堂上的官员对于吴之诚没什么兴趣。倒是看着程仪颇感新奇,因为在那个年月,女子能够在军中就职的事情可谓是凤毛麟角。更不用说是担任簿记这样的技术职位了。
“各位大人,小女子是斟舆营中的簿记,奉苏学士之命,来向各位大人禀报我勘舆营在汝宁各州县询访乡民的结果,请各位大人应允。”程仪落落大方地对众位官员说道,她原本就是出身于官宦之家,对于这种场合并不陌生,也没有怯场的感觉。
“程姑娘,你说吧。”王家屏面带笑容地说道。
“谢大人。”程仪向王家屏施了个礼,然后说道:“前些时,为彻查汝宁豪强侵占农村土地一事,苏学士派出勘舆营官兵前往各州县乡村,走访乡农。在问及两年前朝廷赈灾一事时,许多乡农都说当时他们确是领到了赈灾粮。”
“哦?这么说,你们能够证明刘知府的清白?”王家屏觉得有些意外,他原本觉得苏昊带来的人应当会对刘其昌不利的,没想到程仪上来就替刘其昌背书,说乡农都领到了赈灾粮。
程仪微微一笑,说道:“大人且莫心急。我等问过那些乡农,当时每家每户领到了多少粮食,他们有的说领到了一担,有的说领到了六七斗,数量不一,众说纷纭。”
“这是肯定的。”刘其昌插话道,“各家各户人口不一样多,受灾的情况也不一样,领的粮食有多有少,并不奇怪。”
程仪没有理会刘其昌的解释,而是继续说道:“为了搞清楚汝宁府一共发放了多少粮食,我们按苏学士的吩咐,在各州县做了一次抽样调查。”
“抽样调查?”王家屏有些懵,“何谓抽样啊?”
“此事由老朽来解释吧?”早就忍不住想发言的老夫子吴之诚抢着说道,“这抽样嘛,就是从众人之中抽出几人的意思,只要抽得巧妙,从区区几百人身上,就能够算出亿兆之人的情况,省时省力,而且万无一失。”
作为一位地质专家,苏昊对于抽样调查是非常精通的,当然,前世的他所做的抽样都是针对地质现象的。还是早在丰城的时候,为了摆脱吴之诚的纠缠,苏昊就给吴之诚编过几本数学小册子,其中也包含了简单概率论的内容。吴之诚不愧是一个大儒,他吃透了苏昊编的这几本书,而且举一反三,把抽样调查的技术也掌握了个不离十。
刘其昌贪污赈灾粮,具体的数目有多少,从账本上是很难查出来的。但赈灾粮最终是要发放到农民手里去的,如果能够把农民领到的赈灾粮计算清楚,那么反过来就可以推出刘其昌贪污的数量了。
汝宁府有几十万户农家,要想一家一家地询问他们当年领到多少粮食,从时间和成本上都不允许。但这样的事情是难不住苏昊的,他直接设计了一个抽样方案,在各州县按几个层次进行抽选,最终获得了一千多户农民的样子。基于这些样本推算总和的过程,他直接交给了吴之诚去做,吴老夫子对这样的事情充满着兴趣。
通过抽样的方法能够反映全局情况,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但抽样的结果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代表全局,抽多少样本的时候会有多大的误差,这就不是光靠经验能够判断出来的,需要做一些数理统计方面的计算。吴之诚在苏昊的启发下,已经掌握了这种计算方法,此时,他带着几分卖弄的心态,把自己的计算结果一五一十都向众人做了介绍。
“据老朽的计算,整个汝宁府发放的赈灾粮,在一万九千担到两万三千之间,绝无意外。”吴之诚信誓旦旦地说道。
嗞……听到吴之诚的计算结果,刘其昌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个数字正好就是他实际发放赈灾粮的数量。他原本以为,别人要想搞清楚这个数字,必须要走访所有领粮的百姓,却没想到吴之诚通过一千多个样本就把结果给算出来了,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技能啊。
“刘知府,吴先生说的可属实否?”王锡爵风轻云淡地对刘其昌问道。
“这个……恕下官不敢苟同。”刘其昌道,“吴先生的学问想必是极其渊博的,但这什么抽样……下官不知是何圣贤所创。”
“老夫倒是有几分相信吴先生算的结果。”王锡爵道,“刚才听吴先生说整个汝宁府发放的赈灾粮实际只有一万九千担到两万三千担,老夫突然想起来了,改之他们查到了富山粮行的册子上,确有一笔七万八千担粮食的账目,来历不明。刘知府,要不要把富山粮行的掌柜传来问一问,他那七万八千担粮食,是从何而来?”
刘其昌的后背满是汗水,他讷讷地答道:“此事……此事下官确实不知,阁老有意要传那富山粮行的掌柜,下官……”
“啪!”王锡爵突然一拍桌子,喝道:“刘其昌,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不成!实话跟你说,你伙同下面那些知州、知县伪造的领粮簿子,本官早已验看过了。改之为本官找到了一些当年领粮的里长,他们看过簿子之后,都说当年领粮的数字不对。你以为你自己做事周密,岂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吗?”
“下官……冤枉啊!”刘其昌也顾不得斯文了,扑通一声就地跪下,声泪俱下地说道:“下官也是不得己而为之。克扣赈灾粮,主要是想让那些农家自愿把手上的田地交出来,而那些田地,并非下官自己要占,实在是另有他人啊。”
事到如今,刘其昌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歹毒的苏昊把刘其昌贪污粮食的数量都算出来了,王锡爵如果想要进一步查下去,刘其昌根本就不可能瞒得住。他只好使出了最后的一招,那就是扯虎皮来做大旗了。
“你说另有他人,是什么人!”王锡爵怒气冲冲地问道。
“是崇王!”刘其昌大声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