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赛的官方活动分成三个部分,一是参观夫罗有名的金佛寺,二是听真正的在世罗汉昭无讲经,三是与岁数不大的僧人和拳师做指导练习,除开不能进行拍摄的场所,全程有媒体跟随,相当的正规。
下午时分,顶着炎炎烈日,承受着蒸笼般的环境,楼成等人进入了寺院,近距离欣赏着与国内佛庙颇有风格差别的异域禅林。
这里建筑有尖,金碧堂皇,原始佛教的特色扑面而来,因为上座部视大乘为异端,不承认菩萨果位,也不承认对方经藏里提及的诸多佛陀,此处大殿里只供奉着“世尊”释迦摩尼和跟随他的弟子们,比如迦叶,比如其他。
而大殿之外,立着瓮阁,有“四面神”大梵天王守门,金身沉重泛光,八臂舒展持物,好不庄严。
因为是官方活动,楼成和彭乐云他们都穿着白底色红竖纹的代表团武道服,与一袭传统衣物不嫌热的唐泽薰、山下猛虎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维迦依旧头戴大檐帽,身穿将军服,龙行虎步,霸气不减,似乎已经遗忘了输给唐泽薰的伤痕,遗忘了连她“四燕返”都未逼出的事实。
巴纳姆做典型的南郑拳师打扮,手脚皆缠着白色绑带,习惯性落在最后,行于无人注意的位置,瓦库和骨猜一瘦一胖,僧袍惹眼,与周围环境相得益彰。
参观的过程里,他们按照代表团的不同三五成群,彼此间有明显的界限,楼成拿着手机,做起了尽职尽责的游人,只要能拍照的地方,不管手艺好坏,都喀嚓喀嚓按了一通,打算晚上与自家媳妇分享,至于安朝阳和任莉,唯一的作用就是等着被自己“盗图”!
彭乐云?手机摄像头都坏了又时不时走神的家伙只配当咸鱼!
三点半刚过,他们结束参观,进入了一座讲堂似的建筑,上首端坐着位脸黄肌瘦,形容苍老的僧人,他眼眸半开半阖,周身朴素无华,不见一点神异,正是修成了罗汉初果,相当于刚入外罡境界的昭无大师。
昭无眼皮不抬,态度平和,见人已聚齐,便用昔年佛祖书写经藏的巴利文娓娓开讲,他左右侍立的四位中年僧人,同时用英文、中文、东瀛文、圣象文做出翻译,声声叠加,回荡禅堂,竟莫名有了几分深沉悠远,庄重肃穆,振聋发聩的感觉。
楼成饶有兴致地分辨琢磨,算是增广见闻,但听着听着,他却升起了浓浓的疑惑。
昭无大师讲的可不是什么佛经故事,而是实实在在的“十六观智”修证法,从认识身心入手,一步一步,譬喻开解,让人感觉真能练出点什么东西来。
“不会吧,‘十六观智’的修炼法门这么不值钱,随随便便就讲给我们听?”楼成往彭乐云方向靠拢,压低声音说道。
这相当于“冰部”和“火部”的核心劲力了!
彭乐云侧头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动起来,声音微不可闻却直入楼成的耳朵:
“他只是讲个入门而已,‘十六观智’更高深的内容可不会说,你要真因此有了兴趣,走上了这条路,那他肯定举双手双脚欢迎,亲自接引,亲自传法。”
见楼成恍然,他接着又道:“听一听也不错,‘十六观智’不记载于任何一本佛经,是释迦摩尼之后修成罗汉果位的诸位高僧,嗯,他们叫圣者,自行总结提炼出来的实修法,实证法,很有意思。”
楼成上下打量了彭乐云一眼,颇感稀奇地笑道:“我听听很正常,你说你一道门弟子,半个修士,混这里听啥听?”
我决定了,给彭乐云取个绰号,就叫“道士”,时时刻刻神游天外的道士!
彭乐云低笑一声道:“自宋代起,佛道经文多有互释,以此完善彼此在哲学上的体系,其中也部分融合了对方的修证法门,我再听下小乘的东西,说不定能触类旁通……”
他说着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开始飘散,思绪不再集中。
而楼成心中一动,正过身体,抬起头来,恰好看见昭无大师望向自己,微微颔首,不怒不愠,不喜不笑,但是,那双半开半阖的眼睛却一下睁开了。
它们睁开的同时,楼成眼中似有辉芒幻生,只见端坐那里的昭无大师皮肤转金,长出了三头,伸开了六臂,通体皆放焰光,神圣而庄严!
不会吧?真有所谓的罗汉金身?楼成深受震撼,下意识就凝出“冰镜”,映照四周,怀疑是自己的感官和精神受到昭无大师神异的影响,产生了幻觉!
“冰镜”之中,水光轻荡,一尊三头六臂的金身罗汉大放光明!
真的啊……楼成还不信邪,干脆做了个“还劲抱力”,让冰火旋转平衡,结成了黑暗与光明、冰寒与高温共存的微缩“星空”,以此最大程度调动已融入本身的部分微妙预感。
四周仿佛变得空荡,楼成于劲力释解之中,再次看向了昭无,发现他的肌肉已然鼓起,成流线之型,皮肤则泛起了暗色金辉,但哪有三头,哪有六臂,哪有通体皆放焰光!
不,他身周的虚空里,气势凝聚,如成实质,隐隐约约化生出了两个模糊的脑袋和四条持有器物的手臂……
至此,楼成算是明白了大概,自己刚才所见的罗汉金身半真半假,半实半虚,由昭无大师肉体产生的异化和强横精神凝结出的气势组合构成。
这就是类同外罡境界的高人啊……
想想师父当初白茫天地的场景,真是陆地神仙了……
念头转动间,楼成的心境变得平和,优哉游哉地欣赏起昭无展露的神异。
他的目光扫过了彭乐云,发现对方眼神失焦,表情呆板,不知已“游逛”去了哪里,压根儿没在意什么罗汉金身。
昭无大师的媚眼抛给了瞎子……楼成腹诽了一句,移目再看,只见任莉专注地望着上首,眸中光暗明灭,似有股股风暴汇聚,安朝阳则神情颇为感怀地喃喃自语,仿佛在念诗。
念诗?楼成诧异侧耳,只听安朝阳微不可闻地吟道: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楼成嘴角抽搐了一下,忍不住暗自笑骂:
呵呵,这群咸鱼!
白来听经了!
嗯,任莉除外……
这事得给珂小珂讲一讲,保准能逗乐她!
四点十分,讲经结束,一干人等走出了禅堂,楼成随意打量了眼唐泽薰、维迦他们,想从对方脸上看出刚才目睹“罗汉金身”的反应残痕,但这几位都是心意坚定之辈,表情早已恢复正常,让人无法一窥端倪,倒是另外的拳师和武士,精神还有些恍惚,明显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似乎快怀疑起人生。
接下来,是指导练习的环节,按照组委会的安排,分成两组,几位女选手先去指导年岁不大的女性拳师,其余则前往斋堂,品尝僧饭,等待轮换。
因为担心任莉走失,领队钟宁涛叮嘱了楼成几句后,便匆匆忙忙跟了过去,山下猛虎静静看着,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斋堂。
僧饭一一送上,水是清水,饭是粗食,简陋得不得了,楼成、彭乐云和安朝阳各自吃了几口,便停下了动作。
不饿的情况下,他们哪会折磨自身?
说起来,又开始想念祖国的种种美食了……楼成吞咽了口唾沫。
少顷,僧众开始收拾餐具,不远处的山下猛虎用眼角余光瞄了过来,见三人未有异议,任由对方拿走了面前器物,脸上不自觉就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这位僧人是已经收买好的,他们用过的餐具将直接由大竹真实进行提取!
先前楼成等人虽每天都在外面用餐,但皆不是预定,也就没法提前收买,而且,他们的领队会在最后做些处理。
这一次,领队已经被调开!
就在这时,楼成忽地记起一事,连忙喊住了即将拿着餐具离开的僧人,微笑对彭乐云和安朝阳道:“你们啊,太不小心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南洋!邪术横行,诅咒遍地,不能留下什么与自身密切相关的东西,免得被人拿来施法!”
嗯,这是自己根据领队的叮嘱发散想到的东西!
见彭乐云、安朝阳一脸呆愣,楼成得意地擦了一遍自己用过的碗沿,抹了下沾有本身唾沫的其他餐具,暗火闪烁,不焦材质,却蒸腾微茫。
“这一手不错啊。”彭乐云油然赞道。
能用火焰处理痕迹却不烧灼餐具本身,这份控制力令人激赏!
楼成的蜕变快完成了吧?
说话间,他也站起身,手中冒出兹兹银白,抹了遍属于自身的餐具,同样没留下多余的东西。
见状,安朝阳也跃跃欲试地开始,他还没练出异能,只好以特殊波动破坏,最后可耻地掏出了湿巾。
旁边不远的山下猛虎静静看着,呆若木鸡。
几位女性高手指导时,忽有一阵劲风吹来,驱散了沉闷,撩拨了任莉的直发。
练到六品之后,她的发丝根根扎实,没有外力很难掉落,而指导练习中,向来无需扎起头发。
就在这时,她附近的唐泽薰悄然弹动了手指,一缕似绞似缠的风,藏在自然环境里,与对练女童的动作完美配合,“扭”住了任莉的两根发丝,无声无息将它们扯了下来,像是女童的招式不慎造成。
没谁能将“有激必应”练到头发上!
带有毛囊的两根乌发飘落,任莉虽有察觉,却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继续给试炼女童喂招。
唐泽薰的神情愈发悠然,脸上的笑容甜美依旧,在指导完毕后,假装有物品掉落,往侧方滚动,于是走了过去,弯腰拾起。
等任莉回到斋堂,楼成又将自己关于南洋邪术诅咒巫蛊的话语给她讲了一遍,末了提醒她要注意。
任莉一脸自信地回答:
“这没什么,我也懂诅咒的。”
“你也懂诅咒?”楼成吓了一跳。
“对啊,‘瘟部’里有一些巫蛊诅咒的内容,事前得准备很久,在战斗里根本来不及使,而且一般能搜集到的材质没用的,经常会失败,对自己倒是百分百准。”任莉若有所思道,“刚我好像掉了几根头发,可以反向诅咒下……”
说到这里,她跃跃欲试地看向了钟宁涛:
“领队,我申请外出,得买些材料。”
我擦,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任莉……惹不起啊惹不起……楼成不由抹了把冷汗。
都会诅咒了!
不对,我好像能反弹诅咒……
想到这里,他不再多言,与彭乐云、安朝阳等人一起,前往广场,指导一位位顶多十二三岁的拳师或沙弥。
看着对方稚嫩却投入的表情和娴熟而凶狠的动作,楼成不禁有些感触。
在国内,这个年纪才刚接触武道,尚处于打基础练身体的阶段,距离形成战力,还有好几年的时光,不是非得这么久,而是整个社会都已形成共识,太早深入练武会干扰发育,造成种种不良后果,并且还可能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
这个过程中,会辅以素质教育,免得一个两个都成文盲,将来若是武道之路断绝,不至于沦为废人。
可圣象国不是这样,他们很大部分人颇为贫穷,生活非常艰难,虽不至于有这顿没下顿,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很小就得为养活自身奔波,去从事各种各样的活计,有幸被挑中练武,那简直是大好事,能尽早练成,尽早有战力,尽早为培养者效劳,更是几方的共同渴望。
而由于高层强者少,这里很多比赛的裁判达不到标准,战斗时常出现失控,弥漫着血腥和残忍的味道,但类似的拳赛却异常受欢迎,相当多的人爱看这种,愿意为此花钱。
据自己读过的报道,圣象国的拳师是伤残率很高的群体,且若没到类似非人,根髓异化的层次,过了壮年往往就会多病多痛,苦不堪言,甚至可能活不过五十。
当然,比起别的不少行当,这已经非常幸福,不仅收入不错,还能仗着武力,欺负下弱小,攫取点资源,而人妖那种,真是灿烂一时,痛苦多年,转瞬即逝。
之所以两个国家会有这样的区别,是因为除了武道,华国其他方面也发展得很不错,对小孩们来说,练武多是梦想,是未来的前途,而对圣象国的同龄者而言,这只是生存。
一拳一脚,楼成尽心指导,没有歧视,只有叹息。
对面的小孩资质只能算一般,在国内是没法通过第一次分流,得走读书路子的……
下午五点半,活动结束,楼成等人没遭遇什么幺蛾子,顺利找了地方用餐,返回了酒店。
晚上,东瀛代表团居住的地方,科研人员大竹真实忍着激动,开始对任莉的头发进行初步处理,打算分离出毛囊。
他正聚精会神地操作,眼前忽然亮起了一抹幽光,只见那两根头发急速燃烧,瞬间化成了灰烬,并散发出淡淡的水果甜香。
“怎么这样?”大竹真实目瞪口呆。
过了几分钟,东瀛代表团领队的房间电话响了起来,他接起一听,发现是大竹真实,对方正艰难地喊道:
“救,救命……”
救命?领队慌忙出去,喊了人手,打开了大竹真实的房门,看见他躺在地上,弯曲成虾米,不断呕吐,状似痛苦。
“有,有毒!”大竹真实见到“救援人员”后,挣扎着说道。
“好像失误了……”任莉发愣地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布置,喃喃自语道。
“周围应该没什么人吧?”
“算了,又不会真地弄伤人,也就难受一阵。”
“嗯嗯,这样算是处理好了!”
任莉拍了下手,轻松愉快地走向了卫生间,打算美美泡个澡。
第二天,八月二十七日,伤势恢复了七七八八的楼成感觉再有两三天就能彻底完成蜕变,真正踏入非人境界了。
上午的对练后,他修身养性,观看视频,等待着接下来的比赛,期待着体验“六道轮回拳”。
至于彭乐云和唐泽薰谁能拿到最终的冠军,他当然是站队友这边!
晚上七点半,他们吃饱喝足,抵达了圣象馆,进入了更衣室,做着赛前的最后调整。
门外,人山人海,热浪朝天,不像在观看一场决赛,倒如同参加节日的盛典,门内,彭乐云横拿着手机,上面正播放着楼成与唐泽薰的战斗视频,但是,他眼睛的焦距却没在画面,不知“飞”到了哪里,联想起了什么。
无所事事的任莉也在低头玩着手机,拇指滑动间,好看的眉毛时不时皱起,似乎想与谁谁谁争执两句,不过,她最终还是忍耐住了自己,安朝阳则带着耳机,静静听着音乐,宛若置身无人之地。
至于楼成,当然是在和小仙女聊天。
“你要是浪翻船了,我能笑你一辈子”严喆珂“捂嘴窃笑”道。
一辈子……楼成嘴角上勾,噼里啪啦打字道:“感觉好可怕……我要考虑下浪到什么程度了!”
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楼成收起了手机,打算先闭目养神十五分钟。
这时,他眼角余光瞄到彭乐云“回归”,眸子重新焕发了神采,心中不由一动,记起某事,低声问道:“你说诅咒是怎么回事啊?感觉挺诡异挺可怕的,是基于量子纠缠的原理吗?”
他以自己半懂不懂的物理学知识猜测着。
彭乐云侧头看了他一眼,轻笑道:
“这就触及我的知识盲区了,我才本科啊……”
“咦,你知道这个梗?”楼成诧异脱口。
“我又不是原始人。”彭乐云好笑地摇晃了下掌中的手机。
他和楼成的心态都颇为放松。
东瀛代表团所在,领队吸了口气,将种种杂念抛到了脑后,凝目看向唐泽薰道:
“感觉怎么样?”
接下来是事关大东瀛国的荣誉之战了!
唐泽薰活动了下手脚,微微笑道:“不错,伤势差不多没什么影响了。”
“好。”领队满意点头。
另外一处更衣室内。
正做着准备的骨猜看见领队走了过来,听到他沉声开口:
“楼成打赢了山下猛虎,击败过巴纳姆,甚至让唐泽薰不得不使出‘四燕返’,是公认的本届比赛前四的强者,你只要战胜了他,就能为自己正名,为我们圣象国正名,你将获得所有人的赞誉,获得一切光辉!”
骨猜也是修行有成的僧人,闻言并不激动,反而平静回答:
“他是真正的强者,我和他有一定的差距,不太可能赢。”
而且自己与彭乐云一战时也有受伤!
“放心,我们已经沟通好来自汨罗的吴盛,他将是你和楼成比赛的裁判。”领队略显得意地说道。
“这会被楼成发现,被所有人置疑的。”骨猜缓慢摇头。
“不会,因为他不会去影响对方,也不会干扰你们的战斗,只是他异化出的能力,可以在关键的时候,不引人注意地帮助你发挥得更好!用心去战斗吧,去向所有人展示什么才是正法!”领队语气激昂地挥手。
进决赛太显眼,第三名刚刚好!
骨猜沉默片刻后回答:
“我只知道做好自己,至于别的事情,我没听到。”
“很好。”领队满意离去。
旁边跟随而来的瓦库静静看着,什么也没说。
这或许就是骨猜师弟修行的坎吧,要真正经历过,才会有所领悟……
等他赢了楼成,却因此事时常愧疚,受到困扰,无法勘破,才能明了身心的虚假,厌弃世间的一切,生出舍离之意……
骨猜坐在那里,久久不动,及至外面广播响起,才忽地抖动了可怕的肥肉,像座山般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