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这人光头缁衣,乃是道智。
莘迩月余前,就让羊馥遣人去建康,把道智给请到王都。
道智这个和尚是真心向佛的,与那些“营求孜孜,无暂宁息”,聚敛无度的贪财僧人截然不同。羊馥的人到了建康郡后,遍寻他不着,最后在郡外山中的石洞里找到了他,他正在枯坐参禅,已是入定十余日。将之唤醒以后,诉说来意。道智欣然应命,遂赴王都,今日才到。
轮值宿卫的兵士报与宅内,莘迩闻知,即叫他入见。
厢房中,见到道智。
道智一身黑衣,脚上草鞋,衣衫单薄,远道冒雪而至,酷寒的天气冻得他嘴唇发紫。
在他行礼之时,莘迩看到他双手红肿,结了好几个冻疮。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大和尚,太清苦了吧?”莘迩说着,召门外的侍婢,吩咐取热水、热汤过来,让道智暖暖手脚、肠胃。
道智下拜说道:“入秋以后,贫道就避开尘俗,与弟子数人,去了山中悟禅,因是将军使者到时,贫道竟不能即时领命,延宕至今,才得拜见尊颜。”
“贫道”云云,这个自称,现下不仅道士用,和尚也用。
原因是:佛教进入中土后,最初就是被当做道术的一种而被时人接受的,绝大部分的人并不知道佛教的典籍经义,在他们眼中,佛教与太平道、五斗米道、李氏道等等并无二样,认为佛教只是诸道之一,那时的西域僧人们为了打入民间,於是也就顺水推舟,索性自称“贫道”。
虽说发展到现下,士大夫们已明白了佛教与道教的不同,但一来旧称难改,二来,现今玄学大昌,高僧们也想借此势头,进一步地发展本教,故而,时今的僧人依旧以此二字自称。
婢女端上了热水、热汤。
道智推辞,不敢在莘迩面前洗手泡脚,只把热水饮了几碗。
水到肠中,热气外散,顿时暖和了许多。
莘迩和颜悦色地与道智闲谈了一会儿。
道智先是哀悼令狐奉的过世,哀戚满面地说他出山之后,才闻知了此事,在来王都的路上,他虔诚地给令狐奉念了许多的经文,希望令狐奉能够得入西天极乐。
然后,道智又恭喜莘迩,祝贺他入朝升官,得掌朝政大权。
必不可少的寒暄过了,礼数已足,道智说道:“将军今显贵朝中,日理万机,贫道世外愚人,敢问之,不知将军为何却遣贵使,召贫道入都?”
“咱俩上次见面,谈的东西你还记得么?”
“将军对贫道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对贫道说‘佛祖是坨臭狗屎’。将军的这两句话,禅意精深,微言大义,贫道自是记得。”
莘迩授对道智说的这两句话,目的是不肯支持他开山造佛像,道智当时不知该怎么回嘴,后来他反复思考,已经想到了反驳的言辞,奈何之后的数次求见,都被莘迩拒之门外。
此时听莘迩主动提到此处,道智精神陡振,正待要把想好的说辞道出,闻得莘迩长叹一声,说道:“哪里敢说‘精深’?不过是邯郸学步,学的别人言论。那日智师走后,我夜半不眠,思来想去,再三琢磨,深觉自己见识浅薄,是在班门弄斧,贻笑方家了!”
道智到嘴边的说辞,一下被莘迩堵了回去,他没有急智,无言以对。
莘迩不管他的心思,自说自话,诚恳地看着道智,说道:“智师,你不辞奔波劳累,一心光大我佛,虔心可敬!我是很想帮你的。只是,指望朝廷出钱,相助智师凿窟塑佛这件事,眼下恐怕还是不行。”
在法号中一字的后边加“师”,是对高僧的尊称。
道智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当,心中欢喜,想道:“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将军的态度忽然改变,想来定是那晚受到了我佛的启迪。”问道,“敢问将军,为何不行?”
“国家财库都大农、牧府的掌下,我仅区区武职,资历低微,递不上话。”
道智说道:“不需国家出钱也可,只要将军肯出面号召,以将军之威德,国中士民必然踊跃捐资,凿山之费,何愁不得?”
“是,是,你说的是个办法。不过,我请智师来都,是为了另外一事。这件事如果办成,不仅对智师造佛的宏愿,乃至对光大我佛,也都是极有益处的!”
“敢问将军是何事?”
“我闻朝中於前些年设了一个‘僧司’,以专理佛事。智师可有闻之?”
佛家入中土是在秦朝后叶,早期,僧侣稀少,秦室以鸿胪寺兼管之,——佛教寺院的“寺”字就是由此而来。成朝继之。到了本朝,迁鼎江左以后,江左佛教昌盛,朝廷由是不再以鸿胪寺兼领,而是专门设置了一个管理僧事的机构,便是“僧司”。
这个僧司,即后世僧官制度的滥觞。
道智说道:“贫道曾有闻听。”
“江左固然名僧辈出,信徒众多。
“我定西比邻西域,凡是来入中土的西域僧侣,必先到我定西,高僧大德亦不乏也,又有如智师者,论及禅功,何尝不如西域胡僧?且我定西的信男信女也有不少。
“智师,我想在我定西的朝中亦设立一个类似僧司的官廨,欲屈智师职掌,智师意下何如?”
道智呆了一呆,怎么也想不到,莘迩这次找他来都,是打算设立僧司,给他任官。
他面现难色,说道:“将军意设僧司,当然是很好的,唯是贫道自少出家,不谙尘事,清心寡欲,亦无意名禄,职掌一任,贫道恐非其人。”
莘迩语重心长地说道:“智师!你可千万不要小看僧司职掌之任啊!想你为开山造佛像,奔走王都、建康,结果如何?双手空空,一无所获!缘由何在,你想过没有?”
“所以无获者,全因贫道佛理不深,未能感化世人。”
“非也非也。智师的禅理已经很深了。我听那请你来都的人回报,说你在山中入定,一定十余日,山野猎人都以为你已冻饿而死,数试你的鼻息,好在被你的弟子阻止,才未惊扰到你。此等禅功,若还不深,什么叫深?我看啊,智师你不是不深,而是早已深不可测了!
“你之所以一无所获,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因为你身在乡野,不在朝中!”
道智若有所思,说道:“将军的意思是?”
“智师,请你想一想,你如果身在朝中的话,朝夕接见,皆是贵人,是不是随时可与朝中诸公相见?见得多了,是不是交情也就好了?交情好了,你有所请求,朝中诸公是不是也就会痛快答应了?到的那时,别说开个山、凿个洞、塑个佛像,你就是想大兴寺院,广纳信徒,有何不可?”
道智不觉心动,犹豫说道:“可是贫道只知佛经,不知该如何理事啊。”
“你不知,不要紧。只要你愿意屈就,我可以给你调派人手,辅佐帮你。”
道智踌躇半晌,作出了决定,拜倒说道:“贫道不才,愿受将军重任。”
莘迩大喜,说道:“好!我这几天就上书朝中,请求设立僧官。”殷勤地问道智,“智师在王都可有住处?”
道智答道:“贫道早年曾在王都求佛,可在王都的寺中暂住。”
莘迩拿起案上的两个金饼,递给他,说道:“智师苦修虽然虔诚,身体也得保重。这些权作我的敬礼。”
道智接过,复下拜致谢。
送走了道智,回到室内,张龟从外头转进,问道:“将军,为何挑道智作僧官的主管?”
设立僧司一事,是莘迩与张龟、羊髦共同商议后的决定。
要想把佛教信徒作为助力,最好的办法,当就是设立一个机构来管理、组织他们。
此外,定西的僧人、寺院尽管不及江左,“或垦殖田圃,与农夫齐流;或商旅博易,与众人竞利;或矜持医道,轻作寒暑;或机巧异端,以济生业;或占相孤虚,妄论吉凶;或诡道假权,要射时意;或聚畜委积,颐养有余;或指掌空谈,坐食百姓”,但通过收纳信民的捐献,在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后,经商、占地、放高利贷、鱼肉百姓的现象也不少见。
为了百姓着想,对此类的种种乱像,也需要设立一个政府的部门加以管束。
总之,设立僧官,是一举两得。
听了张龟的问话,莘迩笑答道:“上次我与道智见面时,你没在身边。有个细节,你未曾看到。”
“什么细节?”
“道智登堂以后,下拜行礼。”
张龟很快领悟了莘迩的话意,说道:“原来如此!”
当下的僧人自以是出家世外之人,在进见凡俗间的高官达贵之时,往往不行跪拜之礼,在那江左朝廷,以至对天子也不拜倒行礼,俨然分庭抗衡。
但道智上回见莘迩的时候,却按俗规,行了大礼;这次晋见,更是数次下拜。
从他的这个行为,莘迩看出,这个和尚不是那种托辞与凡俗有别而自抬身价的,用些功夫在其身上,大概是有把握将他收服的。
因是,在僧官主管的人选上,莘迩就选择了他。
莘迩想起一事,问张龟,说道:“我交代你的那事,你传令下去了么?”
“龟觉得,此事还是由龟亲自去办为妥。龟今天就去东苑城,选可靠的兵卒出营。”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亲自去办最好。要快些办好,还有,务必保密!”
张龟答道:“将军放心,必密不透风。只而下雪大,恐不易寻找,龟尽量能够早点找到一只白鹿!”
莘迩想起的这事,便是找头白鹿献给令狐乐的那事。
这也是件大事,不能拖。
张龟略微吃过早饭,迎风冒雪出城,亲选出了百十嘴严忠心的兵卒,引之去了野外。风餐露宿,摸遍了城外远近的牧场、山林,终於捉到了一头白鹿,悄悄地将之带回都城。
莘迩於第二天,献鹿朝中。
此事一出,差点给他惹来一场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