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曲知道了此事,那就等於是令狐京等也知道了此事。
莘迩打消了命令高充不得将此事外泄的念头。
莘迩想道:“江左的对外用兵,向来非是真心地收复旧土、解民倒悬;‘光复神州’云云,无非是个政治口号,自迁鼎初期掌权的王氏起,战争,就是有野心的大臣攫取更大权力的工具。
“荆州位居长江上流,俯瞰建康,历来是江左的形胜重镇;谁得此州,谁就能对建康朝堂造成巨大的压力。此州相继为王、陶、庾等氏所据。王氏因凭此州以叛。王氏败亡。陶氏寒门出身,以军功起家,得有此州,乃有欲废丞相之举,因故不成。外戚庾氏出镇荆州,兄弟已经相承,小庾临终,复举其子继任。为削庾氏权势,江左朝中於是任了桓蒙接任荆州刺史。
“桓家原非高门,却因建康朝廷庾、何两家的这一场政斗,得了便宜,从此桓蒙一跃成为江左有数的重臣之一。我虽远在陇州,也闻此人英略非常,有大志。今他欲攻伐蜀中,其意何为?
“料来不外乎是沿袭王、庾等氏的旧路,欲借军功以振威名,从而图取更多的权力。
“我料江左朝中,吸取王氏等恃州跋扈的教训,应是不大可能会同意他的用兵之请。
“但桓蒙掌握荆州已久,兵马强壮,人心依附,依据风闻,其人又是个敢作敢为的性子,他年十八时,为父报仇,趁仇家举丧,装作吊客,混入丧庐,众目睽睽下,手刃仇人江氏於庐中,还不算完,又追上江氏的两个弟弟,悉数杀之,真有烈气奇骨,胆大妄为!我不能及。……江左朝廷就算拒绝他的请求,其中会不会出现变数?说不准。”
“为削弱庾氏的权势,江左朝中於是任了桓蒙接掌荆州刺史”,这牵涉到了江左多年前的一段政治斗争。
庾氏是外戚,当时举荐桓蒙出任荆州刺史的何氏也是外戚。
庾氏的妹妹是唐明帝的皇后。何氏的妻子是唐明帝皇后的妹妹,也即何氏是庾氏的妹夫。
何、庾两人的亲戚关系很近,但两人的政治观点和政治利益不同。
唐明帝二十七岁崩,其子成帝即位,成帝死时也很年轻,只有二十二岁,两个儿子年幼,为避免与皇家血统疏远,庾氏因建议立成帝的同母弟,即他妹妹的另一个儿子为帝,何氏反对,但最终是庾氏获胜。不料只过了短短两年,继嗣帝位的康帝也病死了。康帝崩前,庾氏打算另立宗室为帝,然在何氏的坚持下,继位的是康帝的儿子,继位时,才两岁。何氏因得辅政,而后就有了桓蒙出任荆州刺史的事。
江左迁鼎以今,权臣迭出,天子的废立,无不掌於权臣之手。
皇权衰落,阀族强盛,此起彼伏的高门、外戚诸姓为了门户之私,争权夺利,这样的一个朝廷,又如何能担负起北复中原的责任,真的做到“光复神州”呢?
想到此处,莘迩不免感慨。
一边考虑桓蒙请求江左征伐蜀中,会出现个什么样的结果,而这件事一旦被令狐曲兄弟、氾宽等人得知,又会对自己谋攻朔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莘迩一边随口询问高充,说道:“我听说桓公‘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眼有棱角,须若硬刺,貌与常人异,可是真的么?”
高充回忆与桓蒙相见时的场景,说道:“桓公的相貌确然非凡。我在他的刺史府中,正好碰见有府吏触法,在受笞刑。那打府吏的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几乎连衣角都没有拂到。桓公却说:仍然嫌重。爱才礼贤之心,也是常人不能及之!”
黄荣在座,老大不乐意,咳嗽了声,说道:“桓公固然爱才,明公难道就差了么?”
高充面皮晒得挺黑,还发红,黑红如个常年操练的老卒也似,风度依旧优雅,不急不慢,笑道:“明公屈己下士,虽寒门、白身,哪怕胡夷,只要有才能,亦皆能倾心以待,量才授任,自不比桓公差。”
莘迩一笑,心道:“桓氏本非西唐高门,桓蒙的父亲南渡后,结交名士,跻身“八达”之列,曾参与平定王氏叛乱,得封开国男,家声乃得以振,但仍达不到一流士族的程度,以是桓蒙少时得名士蒙临赞赏,便竟遂以‘蒙’为名,以作自己的扬声之阶。
“单从门第而论,桓蒙与我,倒有相近的地方。既然出自二、三流,不为阀族贵重,那么如果想要作些事业出来,搜才礼士、谦恭虚己,为自身邀名之同时,荟聚人才,扩充实力,也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他笑道,“桓公求贤之心,我小能理会!”问道,“桓公在荆州的治政何如?”
“劝课农耕,军民勤於农稼,家给人足;厚赏而薄罚,虚心接士;民心喜悦。”
“可有观荆州兵?”
“没能到军营一看,但桓公左近从骑、府中侍卫,俱雄壮之辈,号令严明,甲械精良。”
莘迩点了点头,又问道:“荆州人物如何?”
“桓公的督府里边,人才济济,若充者,不下数十!江夏相袁君,深得桓公信用,见识英明,才华横溢。”
听到“若充者,不下数十”,莘迩失笑,说道:“高卿,你怎么不像我朝的臣子,反像是桓公的说客了?”
高充答道:“充所言者,都是事实。”
莘迩问道:“如千里、士道、景桓、长龄、异真者,几多?”
唐艾等人也都在座,全部看向了高充。
高充保持君子本色,不说假话,如实答道:“如张、黄、大羊诸君,在桓公督府,可算二流上等的人物;如唐司马、羊参军,可与桓公府中的一流人物分秋色。”
黄荣面现不快,心道:“我今官居常侍,随从王侧,国家大事,无有不参。朝野誉我以干练,以能臣视我。我只能与荆州府中的二流人物比么?”有心发飙,不敢在莘迩面前放肆,勉强忍住不满,闭嘴不言。
莘迩倒无不满,心道:“江左毕竟人文荟萃,而且桓蒙居荆日久,广搜人才,他督府中的人物,想来便是放在整个的江左,也都是绝佳的俊才了。我以一陇之偏隅,得千里、士道等英杰,可与桓蒙府中的江左秀士比较,不落下风,已是很不错了!”
注意到了黄荣的不快,为分散他的情绪,莘迩开玩笑似地笑问道,“像我这样的,有么?千里、士道、景桓诸卿可以分别与桓公府中的一、二流人物相比,那我与桓公相比,何如?”
高充是个诚实的人,但不代表他耿直,他也是有脑子的。
他略微顿了一下,然后从容答道:“充有一则桓公的轶事,敢请说与明公与诸君。”
“你说。”
“桓公自以雄姿风气可比赵愍公,尝得一北地老婢,年近百矣,曾是赵愍公的家伎。一见到桓公,此婢就潸然而泣。桓公问其故,答曰:‘公甚似赵太尉。’桓公大悦,出外整理衣冠,收拾齐整以后,又呼婢问,问她哪里像?婢云:‘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桓公於是丢冠解带,昏然而睡,闷闷不乐者数日。”
赵愍公,是西唐末年、东唐初年的一位名臣,在六夷入侵中原的期间,镇守幽州,利用鲜卑拓跋、段部等的力量,与匈奴人抗争了十余年,在北地和江左享有极高的名望。死后,得谥为愍,被追赠侍中、太尉等职。
莘迩哈哈大笑,心道:“高充是个聪明人。”
通过桓蒙的一则故事,岔开了莘迩的发问,并委婉地表达出了一个意思,便是:杰出的人物各有杰出的地方,不好简单地作比较和总结。
莘迩不再提和桓蒙、荆州有关的话题,叫高充回去休息,吩咐他明日上书,把出使的情况和江左朝廷对令狐乐及自己的封拜汇报朝中。
高充应诺,却不就走。
莘迩问道:“还有别的事么?”
高充说道:“充归定西,走的是去时的原路,到秦州前,先经过了虏秦的地界,听到了一件虏秦朝中的事情。”
“什么事?”
“和姚国的两个弟弟姚桃、姚谨有关。”
“哦?”
“姚国的弟弟姚桃、姚谨降后,姚桃留於虏秦朝内,姚谨出戍定阳。前月,姚桃忽遣心腹,持其传自他的父兄、他日常随身携带的金刀,往见姚谨,说蒲茂外宽内忌,孟朗严酷刚猛,虏秦恐怕早晚会杀掉他们兄弟,约共逃去虏魏;并说他已经潜出咸阳,叫姚谨赶紧也跑。定阳离虏魏不远,姚谨因弃官西遁,逃去了虏魏。姚桃却在出逃的半路上被抓住了。”
“然后呢?姚桃可被杀了?”
高充摇头说道:“没有,非只没有被杀,蒲茂仍是重用於他。”
莘迩嘿然,顾与诸人说道:“卿等常说我仁厚,比之蒲茂,我不能如!”心中想道,“桓蒙奇骨,蒲茂奇仁。海内英雄何其多也!”与高充说道,“我知道了。瞧你累得,坐都坐不稳当了,快回家去,好生歇息一下吧!”
高充应道:“是。”退出堂外,归家去了。
姚桃、姚谨兄弟的事情,莘迩并不关心,他眼下所思,唯桓蒙欲伐蜀之事,征询唐艾等人的看法,说道:“桓公有意伐蜀,虽然尚未得到朝廷的许可,但此事在我朝传开以后,我想,一定会对我攻取朔方的战略造成影响。卿等对此,有何用应对?”
谷阴王城的旧城,令狐京家中。
令狐曲的信,比高充还早到谷阴了一天。
令狐京掩门独处,坐在室内,对着这封信已经想了一夜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