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阴到朔方,千余里远,中间且需通过广阔的漠区,出於安全起见,也是为避免在路途中出现过多的“人口损耗”,中台兵部、户部请得了莘迩的同意,从王城的驻军中,抽调出了步骑各五百人,说是“护送”也好,说是“押送”也好,随与这些前营户家属们一起出发同行。
带队的军官是曹斐的爱将曹惠与莘迩的部将兰宝掌。
把这些家属送到朔方,大小也算是份功劳,此亦是曹斐心爱曹惠,故此特地给他讨来了这么个立功的机会。曹惠跟着莘迩在秦州打过仗,莘迩知其人,知道他不是个莽撞的,便给了曹斐这个人情,但送这些家属去朔方是要紧的重任,只用曹斐带领,莘迩不放心,因把兰宝掌也派了出来。
加上兵卒,总共万余人,赶着数十万头羊、马,队伍浩浩荡荡,出西苑城日,不仅引来了西苑城满城看热闹的住民,便是中城、旧城、北城、东苑城,也有大批的百姓拥堵观看。
莘迩也亲自来到中城的城楼,目送他们北去。
傅乔、唐艾、羊髦、羊馥、黄荣等人,俱皆从於莘迩左右。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上午的日头已颇毒辣,晒下来,把城外绿油油的草地、树木都晒得蔫蔫的。
北边尽头汇入猪野泽的谷水,城东、城西纵横交错的各条河流,在阳光下,都泛出白光,如似一条条的锦带。向西南遥望,隐约可见极远处的一点深黑,那是巍峨连绵、长近千里的祁连山脉,时下又称其为“南山”,与被总称为“北山”的谷阴至敦煌一线以北的那几座山脉相对应,南山以北、北山两麓,尽水草丰美之所,官、私牧场一个接着一个,是定西国内主要的畜类养殖地,这回“借”出去的那些畜类,多即是於数日前从此两处调来的;朝东北眺看,蓝天之下,一抹黄色跃入眼帘,这就是前往朔方的必经之地,谷阴与朔方间的那片大漠。
收回远望的目光,转看城外近处。
约百人的步卒打着红色的旗帜,由兰宝掌率领,当先引导,迁往朔方的家属们排列成队,随於其后。万人组成的队伍很长,拉出了得有几里地。在家属队伍的中间,每隔一段距离,安排了一伍步卒,这些步卒的任务是约束家属队列的队形,并维持家属们内部的“治安”,毕竟这些家属都是营户,从小就与军队紧密接触,不乏争强斗狠之人。在家属队列的两边,各有百数的骑兵策马驰骋。家属队列的后头是个由步骑各百人组成的行军阵型,曹惠在此处。
整个的队列最后边,也是声势最大的地方,尘土滚滚,遮蔽天日。
那数十万头分给前营户家属的羊、马全都在这里。
却是为何把羊、马与前营户家属的大队分开?缘故很简单,是为了便於行路和管理。两千余家的营户家属,每家各出一人,由他们集中驱赶、照料这些牲畜。拨给曹惠的兵马共计千人,步卒都在队中、前后了,骑兵还余下二百骑。这二百骑兵,就跟在这支牲畜队外。
看到牲畜队,莘迩不觉想起了在给这些前营户家属们分牲畜时,中台官吏们的一番争论。
少数的中台官吏提出,不如等百姓们到了朔方,再给他们分配牲畜。
但此议被大多数参与讨论的中台官吏反对。
反对的原因是:谷阴到朔方,不止路远,且有广阔的干旱漠区,人过此片漠区尚且难行,更别说羊、马了,可以想见,在路途中,必会有不少的畜类死掉,故是,如等到了朔方,再给百姓们分畜类的话,就等同是路上死掉的畜类,要由定西来承担,打个比方,本来是拿出了一万头羊,结果死掉了一千头,分出去的只有九千头,那后年收取“本息”的时候,就只能按九千头来收取,死掉的那一千头,肯定是没法算了,“国家”就会因此而遭到不小的损失,与其如此,不如在谷阴就把畜类分掉,这样,一则,免去了国家的损失,二来,让这些前营户家属们亲眼看到、亲手摸到了分给他们的羊、马,且也能让他们提起劲去朔方安家。
前一个反对的原因,莘迩不认同,后一个反对的原因,莘迩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由是,遂定下采用后一个意见,乃才有了昨天於西苑城中分羊、马的盛况。
不过话说回来,先把畜类分给这些营户家属,的确是把“国家”的损失,转嫁到了他们的头上。这是不符合莘迩“爱民”,尤其是体恤贫家的本意的,但也无妨,反正收取本息是在后年,待至后年,看看这些前营户家属们养殖的情况,到时再议该如何收取本息不迟。
前为百姓的队伍,后为羊、马的队伍。
百姓的队伍已经出了视线,羊、马的队伍尚且没有尽数过了谷阴中城。
莘迩立於城楼,观望良久,喟叹了一声。
羊髦奇怪地问道:“明公,这是释士家为编户齐民、设立郎将府此要政之开始,得以顺利施行,应该喜悦才对,明公却为何叹息?”
莘迩指向由步骑兵卒看护着远去的百姓方向,又指了指一样由兵士看管着,正在通过中城城下的羊马,说道:“古称管民为‘牧’,养羊、马亦称‘牧’,士道,黔首万民,果如羊乎?”
羊髦沉吟了下,答道:“为政者,一举一动,一政一策,皆事关万民,是以牧民者,当心怀百姓,唯有如此,才有仁政。”
羊髦这话,没有正面回答莘迩的问题,只是一句议论为政者该由的责任感罢了。
黄荣说道:“尊卑异流,此人伦也。‘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小民无知,劳力者耳,於今乱世,如无明公执政庇护,他们连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荣以为,便是非羊,亦相近也。”
莘迩问傅乔、唐艾、羊馥等,说道:“老傅,千里、异真,你们以为呢?”
傅乔大概是已经接受了纳乞大力之妻妹为妾的现实,放弃了反抗,比起前几天,情绪平静了许多,他摸了摸胡须,答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生万物,本无高下,吾等所以尊,彼等所以卑者,读书多少之故也。劳心者固然治人,然把小民比作牛羊,似非恰当。”
唐艾、羊馥没有表达观点。
他两人一个只关注时政、军事,一个是埋头干活的踏实人,对别的东西都没兴趣。
莘迩目望城外羊马的队伍,久久不语。
唐艾问道:“明公,在想什么呢?”
“我有一言,送与卿等。”
唐艾说道:“明公请说。”
“务要记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者,水也。”莘迩顾视黄荣,说道,“景桓,你不能瞧不起‘小民’啊!”想起了前世时在史书中读过的一件事,斟酌稍顷,下令说道,“景桓,你明天上奏太后,请在三省、国中的州郡县官廨,俱竖石碑一座,铭文十六字。”
黄荣恭谨地问道:“敢问明公,哪十六个字?”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傅乔等人闻得此十六字,不约而同,目光全都落在了莘迩的脸上。
莘迩一身便服,打扮和他通常闲时没甚差别,头裹黑帻,身穿红色的褶袴,但因了这十六个振聋发聩、或言之“与时下士人观念背道而驰”、傅乔等谁也没有想到的字,他此时此刻,手按剑柄,挺立高高城楼上的样子,不管傅乔等人对此十六字或怔或讶,或不能理解,也不管他们表情不一,在他们的心目中,却都约略感觉到了似有了与他平昔不一样的变化。
羊、马的队伍终於悉数过了中城的城外。
莘迩等下城楼,各回官廨,并及黄荣尽管不赞同莘迩提出的那十六个字,却还是遵令,於次日上奏立碑等事,俱且不提。
只说在曹惠的领护下,那些营户的家属、羊马,离城两天,於这天入到了漠中。
漠中本就干旱,又是盛夏,更加炎热。虽是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随行带了大量的饮水,可这些水根本不够用,特别是在到达了预定的取水地后,却发现本该存在的一个泉水,竟然干涸没了,水越发不够使用。不过入漠三天,就有成批的羊、马渴死。
陈腊作为他家唯一的男丁,自是跟在了羊、马的队伍中,眼睁睁看着分给他家的羊、马一天天的减少,他心如刀绞,把自己的饮水留了下来,自己不喝,给羊、马饮用。
死掉的羊、马没法带,除带了部分作为备用的食肉,其它的,只能丢在漠中。
艰难的跋涉了小半个月,於这日下午,贺兰山脉总算在望。
当晚没能到达山下,又在漠中住了一晚。
半夜时,有人跑到羊马的驻地,找到陈腊,让他赶紧去见他的母亲和妹妹。
陈腊慌慌张张地去到家属们的住地,见到了黄氏、陈常哥,原来沙漠里白天热,晚上冷,黄氏年纪大了,身体又虚弱,不适应温差,发起热来。
陈腊束手无策,被人提醒,就壮起胆子,向住地中的兵卒求助。兵卒们也没办法。倒是有个好心的兵士,见陈腊着实可怜,便替他问了问本队的队率。
那队率睡不着觉,闲着也没事,就过去瞅了瞅,一眼看到了陈常哥。
陈常哥相貌尽管寻常,胜在年纪小,这队率看了她又看,问陈腊,说道:“这是你妹妹?”
陈腊答道:“是。”跪拜沙上,乞求这个队率,说道,“我阿母年迈,受不了这漠中的冷热,小人求将军救一救小人的阿母!”
“我不是不能救,我军中随行的有医官,我寻他要副药轻而易举,可你怎么感谢我?”
陈腊咬了咬牙,说道:“小人家分到了五十头羊和一匹马,这几天渴死了五头羊,还剩羊四十五头,马一匹,愿送将军半数!”
那队率笑道:“我要你的羊、马何用?送了尔等到地,我就要回谷阴,难不成,还带着羊马?”
陈腊说道:“小人家穷,实是没有别的东西孝敬将军了!”
“我也不是将军,你别乱喊。你家没有别的东西了?我看不对吧。”
陈腊不解其意,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那队率冲陈常哥努了努嘴。
陈腊大惊,说道:“她是小人的妹妹!”
“我知道,你刚才不是说了么?”
黄氏听到了他俩的对话,颤抖着举起手,拽住了陈腊的袖子,低低地说道:“蛮奴,我还能撑得住。明天就到贺兰山了,到那里摸些草药,熬了喝喝就是。”
陈腊看看发烧的母亲,看看畏缩旁边的妹妹,再看看笑吟吟的那个队率。
该怎么办?
出发前,他还对陈常哥说,将来给她找个如意的夫婿,难道今晚就要任她在周围那么多人的闻听下,被这个队率蹂躏么?可如果不答应这个队率,他的母亲又能像她说的,还能撑到贺兰山下么?就是到了贺兰山下,又能找到对症的草药,能把他的母亲医好么?
人的一生中,总有需要艰难抉择的时刻。
陈腊家虽然贫穷,但正因贫穷,也因营户不被编户齐民看得起,他从一出生起,绝大部分的日子都是生活在营户的群体中,上官有令,就干活,没令,就自己讨些生计,故而此前没有遇到过什么需要选择的事情。这是年轻的陈腊,被迫面对的第一个艰难抉择。
围观的前营户家属们的众目睽睽下,陈腊握紧了拳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那队率等的不耐烦,说道:“怎么?不肯么?那我走了啊。”作势要走。
陈腊是个孝顺的人,尽管抉择尚未作出,可无论如何,不能坐视老母病死。
他下意识地待要开口,叫住那队率。
这个时候,传来了几声驱赶围观营户的声音,一个校尉服色的军官穿过人群,到了近前。
这个军官髡头小辫,是个胡人。
陈腊认得,他好像叫兰宝掌,是本次带领他们去朔方的两个军中将校之一。
此军官正是兰宝掌,他是巡夜到此,看到这里围了一群人,便过来看看。
兰宝掌的视线在那队率的身上兜了一圈,转到躺在沙中的黄氏和跪在黄氏身边的陈常哥,最后看向陈腊,问道:“怎么回事?”
那队率是曹惠的属下,但当然认识兰宝掌,行了个军礼,答道:“他阿母病了,央我帮忙。”
兰宝掌俯下身,试了试黄氏的额头,说道:“是风寒。”命令随从的兵卒,“把医士唤来,给她开药。”
陈腊顿时狂喜,伏拜行礼,说道:“小人家没值钱的物事,愿把羊、马献给将军半数!”
兰宝掌说道:“我要你那东西干什么!”
陈腊心中陡然一沉,说道:“那将军……”
“我什么都不要的。明天就到贺兰山下了,到了那里,会休整两天,再继续前行。你好好地把你阿母伺候好了。离朔方还有段路程,过了贺兰山,尚需得再过一段漠区呢!”
陈腊只疑自己听错,心道:“居然有这么好的贵人?”
兰宝掌问那队率:“你巡过你的辖段了?”
“小人刚巡过。”
“那还不赶紧去歇着,在这儿待什么?”
那队率应诺,悻悻然地去了。
兰宝掌没有多停,等到医官来到,给黄氏号完脉、开过药方、留下了药后,就也离开,接着去巡夜了。
围观的前营户家属们等兰宝掌走远,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是夸赞他的话语。有那消息灵通的,说:“这位兰校尉,是莘公的部将。你们瞧瞧,莘公帐下的人就是不一样!”
陈腊充满感地想道:“莘公又释我们为良家,又给我们分羊马,他的部将还什么都不要的救我阿母。莘公真是个大好人啊!这位兰校尉也是好人!他俩的大恩大德,我要牢记不忘!”
翌日中午,到了贺兰山下。
如兰宝掌所言,在这里休息了两天。
陈腊的母亲在他精心地照顾下,病情好转。当休整过后,继续开拔这日,一个小道消息在家属们中传开,陈腊听到后,使他因其母病体渐好而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小道消息说的是:蒲秦的上将苟雄、杨满,率步骑五万,攻入到了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