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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宋羡破罐摔 不闻蝉鸣噪

更新时间:2020-11-16  作者:赵子曰
卫泰皱起眉头,说道:“宋君,身为人臣,言及君上,岂可无礼?你一个劲莫名其妙的笑甚?”

宋羡说道:“我笑甚?你说的不错,我就是在笑‘莘’!”

“什么意思?”

“太后与莘阿瓜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么?”

卫泰不解其意,说道:“太后是临朝称制,莘公为我定西大臣,太后与莘公自是君臣关系。”

宋羡仰头大笑,说道:“好一个君臣关系!只怕是帷幕之中的……”话没说完,叫唤出声,叫道,“哎哟!”爬将起来,扭脸怒目,骂道,“姬楚,你个贱奴又打乃公!这次还是偷袭!”

却是姬楚听出了他想说什么,及时地一脚把他踹翻,打断了他下边的话。

卫泰也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按住案几,猛地从坐榻上跳起,指住宋羡,颤声说道:“宋羡,你、你,你怎敢……”震惊之下,话都说不囫囵了。

刑部司的头面吏员现下俱在堂上,这些吏员部分是黄荣、羊髦、唐艾、孙衍等举荐的寒士、寓士,也就罢了,他们算是莘迩一党的人,便是宋羡的话再骇人耳目,料他们亦不会出去乱说,但这些吏员之外,余下的则皆是出身於陇州的右姓士族的,这些右姓子弟,却多非是莘迩一党,其中甚至还有不满莘迩“弄权”的,卫泰生怕宋羡再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被他们传将出去,弄得个满城风雨出来,那么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案子没法往下审了,卫泰勉力定住神,赶紧令道:“姬令史快快把宋羡带下去!”

姬楚招呼堂外的吏卒,进来了三个身强力壮的一个抱头一个拦腰托起,一个捉脚把宋羡抬了出来。宋羡边挣臂踢腿,努力反抗边乱声叫道:“莘阿瓜秽乱……”

姬楚急步赶上仓促间,手头没什么物事,把自家腰间的香囊揪下,强塞入了宋羡的口中命令那几个吏卒:“将他带到狱中后把他独自关押,绑结实了,嘴也给堵上!”

吏卒中带头的应道:“是。”

姬楚又道:“你们刚才听到什么了?”

能在中台当差,无不是机灵之人,三个吏卒齐声答道:“什么也没听到!”事实上他们虽听到了“莘阿瓜秽乱”五字,但单只这五字他们其实也确实没明白宋羡是何意思。

吏卒们抬着兀自奋力挣扎、呜呜囔囔不休的宋羡出堂,自将之送去四时宫外的一座狱中。

刑部司是审案的不管关押犯人,没有牢狱四时宫外的那座狱是令狐奉在世时新建的专用以关押犯案的朝中大臣、定西贵族,可以说是定西国的诏狱之一了。——说来也巧,这座牢狱建造之时,宋方正得宠於令狐奉,此狱的选址、建造,还都是宋方主持的,而且此前宋方被下狱,被关进的也是这座牢狱。

宋羡被抬出去后,堂中鸦雀无声,十余个吏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出声的。

卫泰抹去额头上淌下的汗水,晃了晃他的大脑袋,顾视众吏,说道:“宋羡方才所言,我是一点没有听懂,完全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甚么!你们有谁听懂了?”

众吏异口同声,答道:“下官等也没有听懂!”

一人说道:“想那宋羡,娇生惯养,打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苦、受过罪,今因造谣、诽谤入狱,说不得,是因为惊恐过度而忽患失心疯了吧?故满口胡言,不知所云。”

又一人说道:“下官听宋羡说,‘只怕是卧漠之中的’,此‘卧漠’是何意也?说的可是莘公曾领兵渡漠,征伐朔方之事么?他又说,‘莘公怀鸾’,鸾,神鸟也,他这是不是在赞颂莘公胸怀海内的壮志?”郑重其事地询问卫泰,说道,“下官愚钝,揣测不明,还请主事赐教。”

说话的两人,前一个姓黄,是黄荣的族人,后一个姓方,是因羊髦之举荐而到刑部司任职的。

卫泰松了口气,说道:“对,对,我也听到宋羡是这么说的!但具体他是何意,我亦不懂。或如黄君所猜,宋羡可能真失心疯了!”与姬楚等诸吏说道,“我现在就去把适才审问宋羡的经过禀与令公,你们各回本院去罢!”

姬楚等应诺。

一干吏员拥着卫泰出到堂外,他们各回自己的办公堂院,卫泰提着衣角,迈开大步,急匆匆地奔到中台的主堂,求见麴爽。麴爽的堂中,冷落无务,他闲着没事,马上就召卫泰进见。

卫泰入到堂中,请麴爽屏退从侍,将那宋羡的言语,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报给了麴爽。

麴爽听他说完,瞠目结舌,半晌无话。

好一会儿,卫泰问道:“令公,底下该怎么办?”

麴爽唉声叹气,失望地说道:“宋羡应是因闻他的此案,乃是太后下旨、莘幼著亲自督办的,自知必死无疑,遂横下心来,张口乱说!罢了,罢了,我与黄奴志同道合,情若兄弟,黄奴已逝,我常痛心,而黄奴生前,素爱宋羡,瞧在我与黄奴曾经的交情上,我本想救宋羡一命,殊不料,他却这般破罐子破摔!无可奈何,吾亦无法矣!元安,你尽快给他定罪罢!”

麴爽推测得不错,宋羡正是因为自知必死无疑,所以才说出了那么两句的半拉话。

却是莫看宋翩贪生怕死,宋家的子弟们,还是很有几个对得住他们阀族子弟的“骄傲身份”,不怕死之人的,宋方是一个,宋羡尝在谷阴的禁军中任过不短时期的军职,最高做过王国三军之一的长官,虽不通军事,毕竟掌过兵,亦有些烈气,也是一个。

卫泰应道:“是。”

他是麴爽的心腹,对麴爽的过往清清楚楚,对麴爽的心思也十分了解,见麴爽这般失望的模样,想道,“令公与宋方的交情,起初不错,后来两人虽未反目,实已不和,哪里称得上‘情若兄弟’?令公之所以欲救宋羡者,以我料之,十之八九,是为了向宋闳示好,是想重拾起与宋家的旧谊,以借宋氏、宋闳在我定西士流中的名望,匹敌莘公。”想着,下意识地扫了眼冰清水冷的堂内和门堪罗雀,唯青石板铺就、此时数树落寞耸立於阳光下的堂外庭院。

麴爽沉浸在失望中,没有注意卫泰的小动作,挥了挥手,说道:“你去罢。”

卫泰问道:“宋羡系宋阀大宗子弟,身份非比常人,敢问令公,宜以何刑处之?”

麴爽心道:“乱七八糟的话都喷出来了,还‘宜以何刑’?宋羡这小子,烂泥扶不上墙!自寻死路!”没好气地说道,“妖言诽谤,诋毁公卿,该处何罪?旧有案例可循,你可按之定刑。”

诽谤此罪,久已有之,前代成朝取消了此条罪名,成文帝下诏“敢以诽谤相告者,以所告者罪之”,从那以后,以此罪相告的案例就少了很多,但如今战乱百年,这条罪又再度出现,唐国与尊行唐室律法的定西还好点,至少没有再把此罪正式列入到律法的明文中,但在胡人建立的国家里,此罪却是不仅再明文有律,为杜绝唐士轻视当权者,并被列入到了“重罪十条”之中,便是“不敬”这条包含的内容之一,——此“十条”,即原本时空后来的“十恶”。

循按旧时的案例,此罪严重的,当处大辟。

麴爽没有不杀宋羡的指示,那么其意,卫泰就明了了,显是要他按照最重的处罚,斩首定罪。想想也是,宋羡已说出了那种丧心病狂的话,这个人,谁还敢保?谁还敢让他活?只有砍头了事。哪怕宋家,纵或心痛宋羡继宋方之后,亦被莘迩杀害,这种情况下,也只会如避水火似的,忙不迭与他割裂,宋羡叫嚣要把宋翩开革出族,等宋闳闻获此事,却只怕作为宋家而今在朝中代表的宋翩的族籍不会被开,而他即使已被杀掉,他的族籍却也会保不住了。

卫泰应道:“诺。”

辞别出堂,到了本院,卫泰唤来姬楚,把此案的定刑任务交给了他。

却那宋羡的一番“惊天之语”,虽是被姬楚、卫泰、麴爽等人压下,但麴爽等人的心中,不免因此胡思乱想。

这几年来,不间断的大小赏赐不说,左氏时不时的,就召莘迩入宫,两人经常私下对谈,乃至朝堂之上,左氏看莘迩的眼神,现在回想,的确似乎就有些不对,难不成,他两人?

麴爽等,有的想到这里,不敢往下想了,有的怀着恶意,继续往下揣测。

这些不用多提。

只说宋羡的那两个半句话,很快就传入到了莘迩耳中。

传话之人,是羊髦举荐的那个刑部司吏员,此人名叫方元。

方元伏地,没敢抬头窥探莘迩神色,在不长的安静过后,他听到莘迩从容说道:“可惜。”

方元大着胆子,问道:“敢问明公,什么可惜?”

“可惜宋羡昔日枉有风流之名,却是个银样镴枪头,才被下狱,就吓得失心疯。比之宋黄奴,差之远矣!”莘迩的声音平静温和,方元听他接着说道,“我闻宋羡喜好肥婢,此是可有?”

方元答道:“确有此事。宋羡最好者,便是肥婢,下官闻说,他家中的婢女,尽是此类。其家婢五十余人,而其家每次为婢女制衣所费之绫罗,足够寻常女子百人所用。”

莘迩叹息说道:“百姓民家,贫者衣不蔽体,宋羡家婢,竟衣绫罗。宋羡奢矣!”感叹了一句,转回正题,把他想说的话道了出来,说道,“他虽谤我,到底宋氏高门,定罪处刑之前,不可不给些照顾,此亦宣示我朝礼敬士流之意也。你,去他家,拣两个肥婢送去狱中服侍他吧。”

方元万没料到莘迩会有此语,愕然了下,应道:“是!”

打发了方元离去,莘迩独坐堂上,待了会儿,坐不住,翻看沙州、西海两地刚送来的有关两地郎将府设立进展、两地编户齐民对此政之反应,及两地被释为编户齐民的前营户对此政又是何种反应等事宜的汇报,也看不进去了,随手拿起日前张韶呈至的朔方大捷之军报,更看不进去,堂中越来越闷热,他强自镇定,又多坐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吩咐下去,叫府吏备车。

待车备好,莘迩出堂到院,坐入车中,令道:“去四时宫。”

今天不是王益富轮值的日子,宫门口没有见到他。

莘迩这会儿也没想到这个宦官,於宫外等了不久,宫内传出旨,左氏请他进宫。

宫中绿树成荫,往日莘迩入宫,甚嫌蝉鸣噪耳,今日却充耳不闻。

来到朱阳赤殿,左氏仪表端庄,亲在殿门口,笑迎莘迩,说道:“将军,我中午时,不是叫你回家去,看看神爱么?却怎下午又再进宫?是有什么紧急的军务、政情么?”

莘迩上午已入宫,与左氏见过一次了,当时是给左氏奏禀已把宋羡捕拿到中台刑部和沙州、西海的那两道公文,说罢公务,已近午时,左氏与他一起在宫中用的饭,吃饭时,说及到了令狐妍最近妊娠反应较大,左氏便嘱咐他,叫他下午不要去公府办公,回家陪陪令狐妍。

莘迩答道:“臣府中的公务太多,本想是回家去的,可没有时间。”

左氏在前,莘迩落了半个身位,两人差不多是肩并肩地往殿中行。

左氏像是责备,又像是埋怨,改呼莘迩的小字,说道:“阿瓜,公务何日不能处理?神爱是你的发妻,因孕不适,你理当多加体贴。神爱的性子,咱俩都知,活泼好动,如今为你,听了我的劝,酒也不喝了,马也不骑了,整日闭门不出,已是不快,加上呕吐不适,心情定会更加不好。你作为人夫,这个时候,置之不问,於情何忍?你就愿意看她难受么?”

莘迩说道:“是,太后说的是。只是,太后,神爱不喝酒、不骑马,怎能说是为了我?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啊。”

左氏薄嗔也似,瞟了莘迩眼,说道:“孩子不是你的么?落草后,不随你的姓么?”

莘迩不赞同左氏这话,但也无意与她争执,说道:“是,是,太后教训的是。”

两人已到了丹墀下,莘迩伸出右臂,由左氏把手搭上,将她搀到了丹墀上。

左氏落座,收回了葱白如玉的纤手,转而掩住红润得樱唇,轻笑说道:“将军是我定西的顶梁柱,我哪敢教训你!”

也许是受了方元上禀的宋羡之话的影响,躬身侍立左氏榻边,小臂上犹存左氏玉手温暖的莘迩忽生起了种古怪的感觉,他没觉得自己是前世读书时所读到的那些如张居敬、多尔衮之类的人物,他居然想起了李莲英。这感觉实在诡异,并且让他难以接受,他慢慢倒退下了丹墀。

左氏立刻感受到了莘迩情绪的微妙变化,妙目落他脸上,关心地问道:“阿瓜,你怎么了?”

“……太后,臣有一事启奏。”

“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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