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说道:“千里,你适才说江左不允桓荆州‘光复洛阳’之请,而以殷扬州北伐徐州,桓荆州对此必会不满,因而不如此时遣使往去荆州,再说桓荆州,邀其共伐虏秦、虏魏,料桓荆州定会欣然许之,极有可能会循他伐蜀之日,‘上表即行’的旧例,发兵渡淮北上。
“如此,桓荆州攻南阳、洛阳,我则攻关中。蒲茂方重兵围攻邺城,关中稍空虚,而桓荆州又袭南阳、洛阳,扰其主力之后,则想我定西,应能借机再开疆拓土。
“你的此议,我很赞同,唯是一则,我定西连得武都、阴平、汉中等地,已经分了北宫越等部兵马屯驻於彼,今朔方新得,亦需精锐驻守,又张韶部不可调回,故此,我定西目前可用之兵实不多矣,二来,远征攻伐,比之驻於本土,耗费的粮饷往往以倍计算,乃至数倍之多,一旦开战,恐怕於后勤补给上,也会有些困难。你在兵部司为主吏,对这两点都很清楚。
“你说,我定西若果用兵关中,这两个难题该如何解决?”
唐艾既然提出了此个建议对这两个难题当然是已有考虑他摇着羽扇,胸有成竹说道:“此二难题虽不易解决但也不是不能解决。”
莘迩颇欣赏唐艾自信的仪态,笑道:“愿闻卿高见。”
唐艾说道:“艾先说第二个难题。粮饷这块儿国家不足,大可取之於敌。‘因粮於敌’此兵法之教也明公熟读兵法,莫不是忘了此策么?”
莘迩说道:“若蒲秦坚壁清野,我军一无所获?”
唐艾笑道:“正如明公所言,我定西才得朔方如今兵力、粮饷俱皆小匮秦虏对此肯定也有了解,那么我军如在此时出兵,讨伐於之,就一定会出其不意!已是出其不意,它又如何预先‘坚壁清野’?”
羊髦的坐姿不似唐艾随意颇是端正,他跪坐榻上拿丝绢拭去脸上的汗水,——“剃面傅粉”此是前代成朝以今,风流士子们的时尚所好羊髦没有剃面蓄了胡须但“傅粉”是有的,汗水一多,把粉冲花,露出下边的皮肤,却亦白皙,粉香合与他衣服上的熏香气味,当真是香气扑鼻,配上他秀雅的仪表,令人赏心悦目。
绣着墨山淡水,青鸟展翅图案的黄色丝绢被汗水浸湿,他把之拧干,叠得方方正正,放到身边,接着又取出了一块绢巾,以作擦汗的备用,然后顺着唐艾的话,向莘迩补充说道:“方今夏末,麦收时节,关中这两年风调雨顺,收成都不错,今年的收成也很好。我军出其不意,候我劲旅到时,或抢麦於野,或收麦於敌城库中,以髦按我陇西郡今年的收成推算之,加上秦州三郡当地的存粮,至少供万数步骑食用的粮秣,可以就此解决。”
关中这两年的确风调雨顺,说来真是老天都照顾,蒲茂又是个与其它胡人君主不同的,他十分重视耕桑,不但轻徭薄赋,这几年还因孟朗的进言,陆续将不少早先被氐、羌、匈奴等其境内胡人“占田为牧”的那些牧场,“拨乱反正”,重新变成农田,分给了唐人和部分有耕作传统的氐人、羌人,蒲秦的国库如今是大为充实,特别其咸阳的大粮库,号称“积粮如山”。
莘迩忖思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道:“那兵力不足的难题呢?”
“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於国,因粮於敌,故军食可足也。”这是《孙子》里的话。“粮不三载”,这个“载”,不是“年”的意思,是载重的“载”,意为粮饷不用多次转运。因为说到底,为何征伐敌国,需要的粮秣要大远於驻守本国?就是因为在运输的途中,会出现极大的损耗,而若是能够“因粮於敌”,避免掉了路上“多次转运”的损耗,那粮饷供给的压力便会减小很多。采用此策,如能成功执行,确能把粮饷不足的难题解决掉。
粮饷的问题可以解决,兵力的问题怎么解决?
总不能“因兵於敌”!
唐艾亦有办法,他侃侃而谈,说道:“秦州之战后,秦州三郡、汉中等蜀中郡县於去年底、今年初,遵明公之令,都在其本地进行了募兵,现在此数郡、县的兵马数量共有万五千余人,除掉必须的镇守各要地之留守部队,可以调动使用的步骑兵马,约可得四千之众。”
莘迩说道:“蒲秦与我秦州接壤的南安、天水、略阳三郡,现有蒲秦守兵两万上下。千里,莫说我秦州、汉中等地可机动使用的兵马只有四千,便是两万,也不足以进攻南安等郡啊。”
南安三郡的蒲秦守兵,原本是没有两万这么多的,蒲茂在率部出关,攻魏之前,顾虑到定西也许会趁机攻袭南安等郡,於是,专门加强了这三个郡的军事防御力量。不过,这两万守兵,并不都是蒲秦的“正规军”,其中约有半数,是从南安等各郡的氐、羌诸部中现征而来的。
虽有半数是现征而来的,“民兵”性质的部队,但在胡人通行的族兵制下,胡人本是“兵民合一”,如当张韶、苟雄激战於朔方之际,迅速集结在朔方黄河北岸、观望形势、寻找得利机会的那数千拓跋部骑兵,就主要是迁到黄河北岸的代北胡牧,又如杨满、苟雄等蒲秦大将帐下的兵马,其主干也都各是他们本族的勇士,故此,这半数的“民兵”部队,战斗力虽因缺乏常规的日常操练、以及军械方面不够好之故,固不能与蒲秦的精锐相比,可实也不差。
尤其是在有城池为依仗,不需要他们出城野战,只要他们凭城守御的情况下,他们更是不容小觑。——不过话说回来,所谓“十则围之”,於敌固守防御之时,进攻的一方往往需要更多的兵力,才能够有取胜的把握,然却也正是因了南安三郡的蒲秦守卒约有半数不是他们的正规军,所以,莘迩才会说“便是两万,也不足以进攻南安等郡”,如果这两万蒲秦守卒俱是现正围攻邺县的那等蒲秦正规军,就不是“两万不足”了,三万、四万也不一定够。
唐艾说道:“明公言之甚是。以艾估算,要想打下南安等郡,四千步骑肯定不足,少说也得有两万步骑才行。”
“秦州等地可出四千兵马,尚有一万六千的缺口,怎生解决?”
唐艾下榻,将羊髦案上木碗中的水泼去,把碗放到自己的案上,又到莘迩案前,不告而取地拿了一个砚台和一个镇纸,亦置於自己案上。
他蘸着自己碗中的水,於案上画了一道大致东西走向的线,抬起头,指着这线,对莘迩说道:“这是渭水。”把羊髦的木碗放在“渭水”的北边,说道,“这是南安郡。”
把镇纸放在“渭水”的南边,与“南安郡”隔渭相对,说道,“这是陇西等秦州三郡”。
把砚台放在“陇西”、“南安”郡的西边,说道,“这是我东南八郡。”
把自己的碗,连带摘下的香囊,放在“陇西”、“南安”郡的东边,碗在“渭水”南岸,较为靠西,香囊在“渭水”北岸,较为靠东,说道,“这是天水、略阳二郡。”
手指沿“渭水”往东边划动,接连点了三下,说道,“这分别是扶风、始平和咸阳郡。”
两个黑色的木碗,一个灰色的砚台,一个青色的石质镇纸,一个锦布香囊,一条水线,把秦州及其周边的敌我情势形象地展现於了黑底描红的矮案上。
莘迩看了眼,呼堂外的侍吏,令道:“取地图来。”
唐艾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却是忘了莘迩府中岂会无有地图?白费了半天功夫。
羊髦闻得莘迩此言,转视唐艾,见他呆了一呆,不觉莞尔一笑。
很快,地图拿到,铺开在地。
莘迩撩衣下榻,到地图近处,笑与唐艾说道:“千里,你说吧。”
唐艾嘿然,倒无尴尬之色,遂翩然步至图前,说道:“借明公佩剑一用。”
莘迩取下放置於墙角兰锜上的佩剑,递给他。
唐艾接住,找到地图上的秦州三郡位置,拿剑指住,说道:“明公,朔方郡、秦州南北呼应,胁关中腹心,此两地对蒲茂来说,俱是断不能容久在我定西手中的。
“是以,艾以为,待蒲茂与慕容鲜卑争邺的此战结束,不管他胜败如何,他早晚都会再次北攻朔方,南谋秦州的。
“而秦州三郡离咸阳近,顺渭水而东,六百余里可至,比之朔方郡,此州为我有,对蒲秦的威胁明显更大,故艾料之,在朔方郡、秦州这两个用兵方向上,蒲茂十之八九会先选秦州。
“这也就是说,等到邺县之战结束,大概用不了多久,秦虏就会再攻我秦州了!”
莘迩同意唐艾的判断,说道:“不错。”
“观今邺县之战的局势,蒲茂的胜面很大。他若果真获胜,那么当他再次攻我秦州的时候,其军已多河北之资粮、兵民为助,军容更盛,又挟大胜之锐气,则我秦州三郡,势难保全。”
莘迩面色凝重,说道:“千里,此亦我之忧也!”
要非因为有此忧虑,莘迩也不会在刚打下朔方,朔方接连两次大战之后,就与羊髦、唐艾讨论再度用兵关中这件事。
唐艾说道:“欲想保住秦州,消解明公此忧,惟今之计,只有一条,就是‘先发制人’。我定西当趁蒲茂围攻邺城,暂无暇西顾的大好良机,进兵关中,首先,抢占要津重镇,为将来的秦州之战,打下一个利於我军攻守的基础,其次,掠其百姓,充实我定西的民力、兵源。”
话说到这里,又绕了回去,莘迩踌躇说道:“道理诚然如是,奈何兵力不敷使用?”
“如打南安、略阳、天水三郡,得两万步骑,可如果只打南安郡,就不需要这么多了。”
“只打南安郡?”
“正是。”
莘迩细看地图,重复唐艾的话,喃喃说道:“只打南安郡。”
唐艾移动手中的宝剑,指到了南安郡上边,说道:“明公请看,南安此郡,与陇西郡隔渭水相对,一在渭北,一在渭南,就像是两个钳子,正好锁住了沿渭水西去的通道,此郡如被我定西拿下,则可协防秦州三郡是其一,且断了蒲秦西进,犯我定西内地的路是其二。
南安郡与陇西等秦州三郡隔着渭水相望,打下此郡,就等於是增强了秦州北面的防御,协防秦州的作用,毋庸多言。
“断了蒲秦西进,犯我定西内地的路”,唐艾的这句话,需要做个解释。
却是说了,难道蒲秦进攻定西内地,也就是陇州的道路,就只有经渭水这一条路么?打下南安,“锁住沿渭水西去的通道”,蒲秦就没办法进攻陇州了么?还差不多真是如此。
这是因为,南安郡的北边是绵延三四百里的陇山,即莘迩原本时空中后来被名为“六盘山”的那座关中西部之崇山险岭,关中腹地、渭水北岸的陇东、安定、新平等郡都在陇山的东边,陇山与陇州之间,并无郡县城邑,此即是说,南安郡如被定西占据,沿渭攻陇的道路由此被断以后,蒲秦要想从关中进攻陇州,就只有翻越陇山了。山地行军,道路难行不说,后勤补给也会有很大的困难,更重要的是,哪怕是越过了陇山,前头还有一段天险阻碍,就是黄河。
故是,但凡有点理智的,应该都不会选择这条道路攻陇。
——当然,若是定西现在出现内乱,采用“奇兵天降”的大胆突袭方式,这条路还是可选的,但定西现在却是不仅无有内乱,说是左氏、令狐乐的地位也好,说是莘迩的权力也好,还都相当的稳固,那么,蒲茂选择此路进攻陇州的可能性自就是微乎其微的了。
莘迩点头说道:“南安若为我有,我陇州得战略环境,确是将会得到进一步的大为改善。”
唐艾继续往下说,说道:“因是,当此之时,限於兵力不足的问题,艾以为,我定西先取南安即可,至於略阳、天水两郡,可缓缓图之。”
莘迩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如只打南安郡,卿认为需兵多少?”
“万人足矣!”
“择何人为将最妥?”
“千里不才,请为明公收此郡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