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充所带的使团,离开谷阴是在六月底。
从初秋七月开始,到八月中旬,这一个月里,莘迩每天的日子过得都甚是充实忙碌,并且他早已有之的那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在此一个多月中,亦是越来越加重了。
日子过得充实忙碌,是因为三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武举的文考需要做充分的准备。
考题的难度、考场设置何处、考试的程序怎么安排、什么样的考生有资格报名、考题内容的选择、考官用谁、考中者授任他们什么样的官职最为合适,皆需讨论。
特别是考题内容的选择、考官用谁、考中者的授官定为几品此三条,只在朝会上就进行了四五次的反复辩论。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武举文考显然是会成为定制的了,那这三条,就将会牵涉到太多朝中不同派别者以后的长远利益,所以不同派别者,都想为自己这边争取到最大的好处,因是这几次的辩论俱相当激烈。
——却考官用谁、考中者授官定为几品,固关系到一大批人的权益,而“考题内容的选择”,难道也与什么人的权益有关么?的确有关。当今之学风,虽不如前代秦朝时,门户森严,五经各有学派,别的不论,只一本《诗经》,就有好几家的学说,这家学说的弟子,严禁学别家学说,彼此视仇雠,且后又有今文经、古文经之争,现在的儒家学风,开明了许多,乃至引释、引道入儒,事实上已开了原本时空中,到元初时渐成气候的“三教合一”之风的先河,然如今的儒学研究,却也是存在不少派别的,如此考题采用何家何派就必须要争个明白。
又当下清谈盛行,士人崇尚自然那么道家的内容要不要放入考题中?陇州信佛者众多道智蠢蠢欲动,也参与其中请了些信佛的士人上书,请求把佛教的内容亦放入考题中道智并说动了鸠摩罗什请鸠摩罗什趁给左氏讲经的机会,试图影响左氏对此的决策。
陇州虽小,北地、南方所有的土著和外来宗教,道、佛、祆却是俱有。
比之道、佛一来,祆教的主要信众是粟特人,他们的兴趣大多在经商上,为不因信仰触怒当权者,从而影响到他们赚钱对传教向来兴趣缺缺,缺乏主动性二来,祆教中的唐人信徒自郭奣叛乱被诛之后,或者像王益富那般脱教而出“痛改前非”或没有脱教的,而今也不敢大声说话,故是,祆教没有掺和到这场争论中。
莘迩的儒学素养普通,对儒家各派的争论,他不甚了了,遂把考题内容选择此项,委托给了阴师,叫他负责确定考题,尽量平衡儒家各派的利益。至於道、佛两家的学说要不要放入考题中,莘迩的态度很明确,文考文考,考的是文儒,干道、佛何事?况道、佛出世,道士、和尚自称方外人,亦不该参与红尘俗事,因干脆直接的表态,此事绝不可行。
倒因了道智在这场争论中,表现得较为显眼,勾起了莘迩的一桩旧念,莘迩遂把他召到莘公府,当面问他:“和尚,我此前叫你整理一下你们佛家的戒律,定成规范,好使我国的僧众遵行,你整理、定好了么?”
戒、定、慧,是佛教三学。戒,即是戒律。佛教传入华夏至今,说来时间不短了,可因有关戒律方面的佛经已然翻译出来的不多,故此华夏佛教的戒律还未完全成型,还没有一个所有华夏僧人俱皆遵行的戒律版本出现。因而,莘迩很早前就把“制定戒律”这个任务交给了道智,令他与鸠摩罗什两人,借陇州邻西域,在陇的西域僧人众多之利,组织读过涉及佛教戒律之类佛经原文的在陇西域僧人,邀请龟兹等西域诸国熟知佛教大小戒律的名僧,汇聚一堂,加上本地的唐人高僧,共同整理、制定出一个全面的佛教戒律规范。
道智就任定西佛教信徒官方最高领导的时日,已有一两年,尽管久处高位,这个和尚,不得不说,是个虔心信佛的,依旧保持着苦修的习惯,还是形容黑瘦,他恭敬地合十回答,说道:“制定得差不多了。再有两三个月,应就可以成型。到时,贫道捧来,请明公过目。”
“我对佛教的戒律不懂,但我之前建议你的那三条,你可务必要定入戒中。”
莘迩之前给道智提过,有两条戒律必须要加入戒中,一条是禁止和尚吃肉喝酒,一条是禁止和尚娶妻,一条是禁止和尚从其师姓。
前一条,现今之佛教不禁肉食,莘迩对此大为反对,禁止了和尚吃肉,不仅“清心寡欲,才能更好修行”,也能节省下大批的肉食,供将士、百姓吃用;次一条,娶妻的和尚不多,但现今也有,莘迩因要求把此条列入戒中;后一条,比如竺圆融,他这个“竺”,是他那位西域老师的姓,莘迩认为,此习会助长僧人分门别派的风气,故建议定一条规则,出家的僧人既俱是释迦牟尼的弟子,那就不要以其授业之师的姓为姓,应以释为姓。
道智对这两条都很赞同。
听了莘迩的吩咐,他应道:“明公的此两条建议,贫道都已定入了戒中。”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很好。”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和尚,及早定好戒律,这才是你该干的正事,武举文考,此世俗之政也,你说你瞎掺乎什么?还撺掇鸠摩罗什,在太后耳边吹风,太后专门召我,问我此事可行与否?真是岂有此理!参加文考的,都是我定西的虎狼之士,要为国上阵杀敌的,你让他们考佛理,怎么?你是想他们对我定西之敌慈悲为怀么?”
道智吓了一跳,急忙辩解,说道:“贫道绝无此意!”
“再给你的戒律加上一条,和尚就是和尚,口口声声的‘贫道’作甚?不许再以‘道’自称!”
道智犯了难,问道:“那贫道、不,贫……,我等佛门弟子该以何自称?”
“你们是和尚,是僧人,以僧自称即可。”
道智恍然,应道:“是,是,明公指点的是,正该如此!”
催促道智加紧制定佛教戒律,此是一段小小插曲,比之武举文考这件为“科举”铺路的要事,这件事似乎不太重要,但实际上,放於长远来看,这件事也是很重要的。
会对后世形成强大的影响不说,只说对定西未来发展的影响,此事如果办好,对定西日后的攻伐北地,将会有一定的佐助作用。
当今佛教盛行,南北信奉佛教的信徒何止百万,上至达官贵人,下至百姓、奴婢,信者如云,此事若能办得成功,待至戒律定成,若能顺利地传播到北地、江左各处,使南北的佛教信众俱皆接受奉行,那定西佛学在南北佛教信徒中的影响力,换个说法,也就是定西在南北各地佛教信徒心目中的地位,明显就会得到一个极大的提高,而这当然就会有利於定西日后的用兵的。——莘迩的这个设想,与他把鸠摩罗什打造成“神僧”形象是异曲同工,目的相同的。
文考是充实忙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根据沙州、西海、朔方三地有关郎将府设置情况的汇报,莘迩计划至迟到明年上半年,把此制推广过整个定西,这也需要做大量的工作。
再一个方面,就是用兵南安郡的备战工作了,高延曹等部需要从朔方调回,东南八郡驻兵的调用,需要与麴爽做交换,取得他的同意,尽管初步定下了“因粮於敌”,但朝廷也不能一点粮秣都不预备,亦需从谷阴的粮仓、各地郡县的府库调集,还有民夫的调用,以及对南安郡、天水郡等地秦军驻兵情况的进一步详细侦查、摸底,制定具体的作战计划等等。
一个多月,莘迩忙得脚不沾地,好在羊髦、唐艾、羊馥等,俱为干才,分担了不少的诸项军政事务,莘迩的压力才得到了减轻,要不然,只怕把他一人分作十人,他也忙不过来。
“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越来越重,是因为不断从河北传来的秦军告捷之情报。
先是七月中旬,传来了苟雄、杨满、仇敞、李基等部秦军攻陷上党、太原两郡的消息。
——依按蒲茂旨意,本没有让苟雄等打太原郡,而是令他们打下上党后,便合兵向东,以胁邺县西翼,却之所以苟雄等先陷上党,继拔太原,这是因了韩摩突主动遣援,往救上党之故。
对蒲茂的旨意,莘迩自是不知的,他看到的,只是情报中所述的秦军上党、太原此战的经过。
李基率部到达上党郡,与也是刚到上党的苟雄、杨满两部会师以后,围攻上党郡的郡治潞县。潞县的魏军守将是慕容氏的宗室,身份虽尊贵,军事才能不足,只守了三天,潞县就岌岌可危。苟雄见克城在望,不欲分功给李基,便把李基部支走,命他去打潞县西北边的襄垣等县。
就在这时,出於“唇亡齿寒”的忧虑,太原郡晋阳县的韩摩突遣出的援兵进入了上党郡。
由晋阳到潞县,襄垣是必经之地。
李基部在这里,正好与韩摩突派来的援兵撞上。
两军遂交战於襄垣城外。时襄垣城尚未打下,襄垣城内的魏军守卒亦出城,与晋阳援兵北东、北夹击,试图一举歼灭李基部。李基以冯太、冯宇等敌襄垣魏军,以王农攻晋阳魏军。王农依旧是藏身於马鞍,挟槊疾进,两边方交矢不过数发,他已於千军之中,突斩晋阳魏军的主将於阵前,晋阳魏军登时大乱。李基亲麾兵前斗,晋阳魏军於是大溃。
击溃了晋阳魏军,李基、王农转攻襄垣魏军,与冯太、冯宇合力,又大破襄垣魏军。
并州乞活久以闻名北地,李基此战,复大败襄垣、晋阳两地魏军,其名不胫而走,一下传遍了上党、太原两郡。并、凉、陇之地,民风素来尚武,上党、太原两郡的唐人豪杰、壮士,一则久被鲜卑人欺压,二者,也是都看到了慕容将亡,蒲秦将入主河北,因是络绎来投。
短短旬日,李基竟得勇健之士千余。
他从中察觉到了上党、太原两郡的唐人民心所在,便上表蒲茂,请求攻打太原郡。
蒲茂允许了他的请求。
李基遂率部北上,攻入太原郡。
太原是他的故乡,跟从他的乞活子弟,多也是太原人,这一打回太原,果然如他所料,简直如鱼得水,所过之处,当地的唐人无不欢迎,有的倾家送粮,有的踊跃从军,一路攻城略地,战无不胜,数日后,当他兵至晋阳城下时,不仅连胜,而且其部也再次得到了扩充。
韩摩突困守孤城,坚持了几天,觉得晋阳怕是守不住了,乃於夜间率部突围。
李基部的兵马如今虽多,多是才投军的,纪律不够严明,他尚做不到如臂使指,没能及时地做出反应,截下韩摩突,但亦就此打下了晋阳城。
告捷的军报送到蒲茂营中,蒲茂大喜,不吝重赏,当即授李基为忠义将军,——忠义将军不是既有的将军号,是蒲茂现编出来的,名为“忠义”,其意不言自明,是做给北地的唐人、幽州和冀州的乞活军看的,并打破本地人不得居本地长吏的规制,授了太原太守的官职与之。
李基虽有解甲归田之心,但蒲茂授官的圣旨到后,在冯太、冯宇和新投到他帐下的太原、上党豪杰等的劝说下,还是接受了这个任命。不管李基是不是甘愿出任蒲秦的太原太守,升了官,得了实缺,这总归是件喜事。却对已打下潞县的苟雄而言,他实是懊恼不已,追悔不该把李基支去打襄垣,以致他念念在兹的攻克晋阳之大功,居然平白落到了李基的手上。
来打上党前,李基许诺王农,等打下上党,就任他还蒲茂帐下,去取那攻克邺县的头等大功,李基是个讲信用的人,就於晋阳战后,听由王农率本部东归,随他重回蒲茂营中去了。
因为王农在之前得洛阳之战和这次的襄垣之战中,表现太过勇猛,呈给莘迩的情报里头,也提到了此事,当然,没有说李基之前对王农的许诺,只说了“王农率部而还”。
继而七月末,莘迩又收到了孟朗与慕容瞻贵乡之战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