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引射,连中三箭。
乞大力冒着雨奔过去,把百步外的箭靶取下,又飞奔回来,点头哈腰地呈给莘迩等看。
三箭皆中靶心。
放到两三年前,莘迩对此也许会有些自得,现而今,他却只是略略瞅了一眼,浑未当回事,放下雕弓,笑与令狐妍、秃发摩利说道:“胜之不武,惭愧惭愧。”
令狐妍怒道:“阿瓜,你瞧不起我么?”
总共比了三番,这是第三番,三番九箭,莘迩都中了靶心,令狐妍、秃发摩利的成绩则差了些。秃发摩利中了七次靶心,令狐妍只中了五次。
莘迩笑道:“翁主英姿飒爽,文武双全;翁主所练的熊罴营,我也看过了,端得骁锐。我哪里敢瞧不起翁主?”
“熊罴营”者,这回莘迩出征作战的时候,令狐妍知蒲秦此次是来势汹汹,出於担心,因与秃发摩利一道从军中家眷里头选出了数百能骑能射的唐、胡女子,把之编练成军,莘迩组成玄甲突骑前,编过一支精锐的甲骑部队,号为“虎豹”,令狐妍遂把自己编成的这支女军,命名为“熊罴”。
——言及女军,不妨多说一句。在莘迩原本时空的这个时期,尽管不能说有女军的存在,但无论华、胡,女子领兵打仗,或者参加战斗的现象还是不少见的。
如那西晋时的南夷校尉、宁州刺史李毅之女李秀,接替其父之职,奖励战士,披甲亲斗,数败叛军,最终在她治境的三年中,州民安肃,海内清晏,所统领的五十八部夷族俱皆慑服。又如比李秀略晚的西晋平南将军荀崧之女荀灌,擅长骑射,宛城被围,荀灌引勇士十余,杀出重围,为其父请得援军,击退敌人。又如东晋初年时吴郡太守张茂之妻陆氏,在张茂被叛军杀后,她倾尽家财,率茂部曲讨伐叛军,败之。又如前秦高帝苻登之妻毛氏,少小习武,苻登、姚苌大战时,她统军万人,先是守护粮饷,后与苻登两路夹击,共败姚苌。又如再晚一些时的悍将杨大眼之妻罗氏,每攻战之际,杨大眼、罗氏夫妇都共同上阵,杨大眼呼罗氏“罗将军”。再又如通过民歌而大名鼎鼎於后世李波小妹李雍容。等等。
胡夷妇人善骑射,实属寻常,海内战乱已久,兼受胡风影响,华人女子骑射习武的,亦早不新鲜,更何况陇州此地,原本就是民风剽悍,早於前代秦朝之时,就号称妇人亦能挟戈冲阵,故是,令狐妍组建的这个“熊罴营”,莘迩去看过后,还真别说,挺像模像样的。
“骁锐”之誉,却也并非全然是“面谀”之词。
只是“熊罴”二字,莘迩颇觉不太合适,数百女子组成的部队,如何能称为“熊罴”?不太雅观。他窃以为,若改成“飞凤”之类或许好些。但令狐妍喜欢此名,亦就只能随她。
“不敢瞧不起,说甚么‘胜之不武’?”
莘迩马上道歉,说道:“我说错了,不是‘胜之不武’,是‘侥幸胜之’!”
令狐妍哼了声,俏美脸上,怒气略消,说道:“我的熊罴营已经练成!下次再有大战,你却不可抛下我,让我日夜为你……,哼!总之是不许再把我丢在金城!我要和你一起御寇!”
“日夜为我什么?”
“你还说!连着两个月,一封信不写,一点音讯也无!你在哪里,都打了什么仗,打赢了?打输了?我都一概不知,问张龟,他还不肯给我说,给我讲什么‘军机秘要’!简直岂有此理!这狗东西,当真是个瞎眼的!我问自家夫君何在,关军机何事?”
令狐妍气咻咻的样子,着实娇俏可爱。
太少见到令狐妍这般真情流露的样子,莘迩怦然心动,替张龟解释,说道:“不是他不给你说我在哪里,他实际上很多时候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这两个月,游战各地,与督府的联系不多,偶有联系,也是前信才走,我就已经率部换了地方。”
秃发摩利抚摸令狐妍后背,帮她顺气,笑道:“陇地谁人不晓,夫君用兵如神!蒲茂迂腐透顶,无有军略长才,他岂会是夫君对手?你看,夫君这不果然大胜而归了么?翁主,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男人可不会心疼你的!”
一个婢女近前,适时插口,说道:“翁主,酒宴备好了,开宴么?”
莘迩暗朝这婢女给了个夸赞的眼神,顺着此话,哈哈笑道:“神爱,酒宴既然已好,咱们就开席罢!瞧把你气的,我自罚三杯,以表歉意,何如?”
令狐妍到底不是柔弱多情的性子,气头过去,不免为她“真情的流露”感到羞意,也不看莘迩,就与秃发摩利携手,大步朝堂中去。她俩的个头相仿,秃发摩利高些,但两人相似,都是肤色白皙,身材颀长,此时从背影看去,隐若姊妹也似,莘迩不知为何,心动愈烈。
握住那插口婢女的小手,莘迩低声说道:“你解围有功,我重重有赏!”
这婢女,可不就是令狐妍的爱婢大头。
大头脸蛋绯红,目若滴水,扭着身子,悄悄说道:“大家,不但翁主担心大家,贱婢也好担心大家,好想大家。”
莘迩等入席未久,刘伽罗、阿丑抱着莘迩的子女们姗姗来到。
一面饮酒说话,莘迩一面逗弄孩子。
却是鏖战罢了,其乐融融。
两天后,王都谷阴传来令旨:令狐乐、左氏、宋无暇将出王城,亲至金城劳军。
麴爽走后,曹斐、氾丹也想回谷阴去,还没走,正好这道令旨下到,他俩就暂留下来,打算等令狐乐等到后,陪着令狐乐等劳完军,再跟令狐乐同回谷阴。
令旨并有给麴爽、唐艾的各一道,亦是讲了令狐乐劳军此事,叫麴爽、唐艾到金城候驾。
应该是令狐乐急着见到莘迩等人的原因,六百里的路程,只用了七天,居前引导开道的陈不才、王益富等就首先到了金城县,通报说,令狐乐的王驾离金城只剩一天路程了。
翌日,莘迩为首,刚星夜赶到金城的唐艾和重新又来的麴爽,以及曹斐、氾丹等人次之,又赵兴等将、张道崇与曹惠等郎将府诸吏、莘迩军府与督府的诸吏、麴爽的一干从吏、金城郡县的一干大吏等悉数从之,一行文武百余人,至金城郡界等待令狐乐、左氏、宋无暇。
等了约两个时辰。
远远看到旗帜飘展,很快,鼓乐之声遥遥入耳。
秋雨未歇,漫天雨中,令狐乐等的车驾队伍出现眼前。
金城太守王道怜、金城县长田佃夫都是懂事的,提前组织了千余的当地士绅、百姓随同接驾。
不等吩咐下来,士民们就拜倒在了泥泞的野地上。
莘迩、麴爽、曹斐、唐艾、氾丹、张道崇、王道怜和陈不才、王益富前迎。
车驾队伍的最前边,是数百太马甲骑,其后是一些从驾的臣属,再后是仪仗,再其后即是令狐乐、左氏、宋无暇的坐车;令狐乐等的坐车后头仍是仪仗、臣属,最后是两千步骑。
太马甲骑的军将,莘迩尽皆认识。
见到莘迩等人在迎,那几个军将慌忙止住部下前行,一声令下,披挂重甲的骑士们全部下马,牵着坐骑分列左右,中间空出了一条路出来。
几个军将徒步而前,到莘迩等近处,先未进见他们的主将曹斐,而是一起向莘迩行军礼。
“末将等拜见征西。”
莘迩亲热地把他们扶起,笑道:“下着雨,路上不好走吧?”
“好走!”
“大王、太后呢?”
“就在后边。末将等这就去为征西通传。”
“好,好,辛苦君等了。”
几个太马营的军将问候了下曹斐、麴爽,其中一个和高延曹的关系不错,冲他点了点头,便就折返回去,往后头去,去向令狐乐等通报莘迩等人在此候迎此事。
陈不才、王益富和这几句军将一同,也过去了。
秋雨如似牛毛,不紧不慢地落下,浸润了莘迩等人的衣甲。
未等太久,车驾队伍一阵小小的骚动。
旗帜让开,稍前的臣属车中,纷纷有定西的臣子下来,拜礼车侧;数百太马甲骑举起长槊,俱行军礼。一个少年乘马,在七八个近侍的扈从下,自其中驰出,来到了莘迩等人之前。
这少年身姿挺拔,形貌俊爽,穿着王者衮服,正是令狐乐。
“臣等拜见大王!”麴爽、曹斐等人当即下拜。
莘迩下揖作礼,说道:“下官莘迩,迎接王驾。”
麴爽等是定西之臣,莘迩与令狐乐是唐室同僚,所以前者行跪拜大礼,莘迩行同僚之礼。
令狐乐目光定在莘迩身上,顿了片刻,跳马下地,踩着泥水,大步近至,扶住莘迩的胳臂,请他直起身,灿烂笑道:“将军!此回击退秦虏,保得我定西无事,都是将军的大功!”
“下官职责所在,保境安民,本分事也。”莘迩笑道。
“孤本来是要亲自领兵来援陇西,奈何母后坚决不许,朝中张、羊诸公也极力谏阻,孤拗不过他们,只好令曹斐、氾丹统兵赴援。好在多亏有将军,襄武终是未失!秦虏大败窜退。”
令狐乐说着话,前行两步,把唐艾扶起,说道,“唐艾!襄武受围两月,屹立不倒,此不但是征西之功,亦是卿之功也!孤已让朝中议论,要给卿重赏!”
唐艾从容答道:“若非征西浴血转战,以数千当数万,先歼姚桃,继攻天水,复败田勘,克复獂道,数与秦虏鏖战,襄武恐早陷矣!此俱征西之功也!赏,臣不敢受。”
令狐乐听了这话,笑意略滞,旋即复展笑颜,说道:“好呀,好呀,居功不傲!唐艾,你可以说是为臣者的表率了!”转而把张道崇扶起,说道,“卿只用了半月时间,就召聚齐了八郡府兵,秦州鏖战,河州未有因此生乱,卿之功也!孤亦将有赏。”
张道崇谦虚说道:“郎将之制,征西所创,臣无非是出了些吆喝的苦力罢了,不敢邀功领赏。”
令狐乐笑容再滞,说道:“好,好,卿亦居高不傲!”
莘迩察觉出令狐乐似有不快之意,说道:“大王,下着雨呢,要不先到州府?”
令狐乐将麴爽等人一一扶起,望了望不远处的赵兴等人,又看了看伏拜道边的士民,说道:“孤先去抚慰抚慰孤的士绅、百姓!这回蒲茂亲犯我境,襄武被围二月,河州震动,金城士民想必担惊受怕。”迈开脚步,下了官道,径至士民的伏拜队伍前头。
莘迩等人跟从其后。
令狐乐把当头的两个士人打扮的老者扶起,说道:“此番陇西危急之解,河州士民应募参加义军、积极捐献军资的踊跃相助,於其间有莫大的功劳!孤在谷阴听说了这些事后,十分欣慰。孤已令河州各郡太守,尽快把襄军助战有功的士民名字报到朝中,将有封赏!”
两个老者中年岁大的恭谨答道:“襄武之围所以能解,俱征西将军之功也,民等何德何能,敢受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