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城,风雪交加。
雪已下有三日,气温骤降,滴水成冰。
温暖如春的大殿上,蒲茂坐於王座,正在听仇畏说话。
“大王,晋公军报的内容大致就是如此。苟雄已经攻入辽东郡,并已把大王的令旨传到了高句丽,命令高句丽的虎山明王堵截慕容炎的东窜之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慕容炎及其余孽,将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必为苟雄全歼於大海之滨!”
仇畏说到这里,撩起衣袍,下拜说道,“臣仇畏斗胆,预先恭喜大王!”
也在殿上、恭立於侧的季和,随着仇畏的拜倒,视线下意识落到了他盘於脑后的斑白发辫上;辫子中夹杂的金银、宝石饰品,五彩流光,炫人眼目。
随即,季和的目光从仇畏那里转开,掠过对面站立着的七八个大秦重臣,——这几个大臣的年龄与仇畏各有差别,但与仇畏一样的是,他们的脑后亦都盘着发辫,皆是氐人贵酋。
这几个氐臣有人感觉到了季和的视线,便火辣辣地迎对看来。
但季和并没有多在他们那里停留目光,掠过去之后,最终落目在了王座处的蒲茂身上。
屈指算来,距离上次见蒲茂,至今不过三四天罢了。
可是,也不知真的就是如此,还是自己的错觉,季和觉得蒲茂好似又老了几岁。
上回蒲茂出现这种状态,还是孟朗病故的时候。
好容易精神头儿恢复了过来,却蒲茂又现此沧桑之态。
季和暗叹一声,心道:“大王对崔瀚的感情,虽然远不能与对孟公的感情相比,但崔瀚乃是叛逃;大王那般重用於他,结果他叛逃陇地,这不仅给大王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崔公啊崔公!你让我等在朝的华士,如今亦是抬不起头啊!”
“仇……”蒲茂嗓子有些干涩,咳嗽了声。
青鸟小心翼翼地呈上酪浆。
蒲茂接住,略饮一口,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仇公请起。”等仇畏起来,沉吟稍顷,语气低沉,问道,“仇公,徐州那边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尽管处心积虑,如果加上最先撺掇崔瀚建立碑林的时间,前后耗时将近一年,终把崔瀚扳倒,总算是使大秦避免了於孟朗后,再次出现华士当权的这种危险局面,使大秦的政治重新回到了该有的轨道上头,按理说,这是该大作庆贺的事情,然仇畏却毫无骄矜之色,於蒲茂面前,非但和往常一样恭恭敬敬,甚至可以说,他比以前更加恭敬了。
仇畏捧笏,躬身答道:“回大王的话,尚未收到燕公的最新军报,目前所知的,仍还是前天那道燕公军报的内容,即,谢崇与贺浑豹子联兵攻下临淮郡以后,分兵两道,一攻下邳、彭城方向,一攻东海。燕公亲坐镇东海;下邳、彭城的守将是屠公。谢崇、贺浑豹子两军虽然攻势猛烈,但下邳、东海仍足可守之。
“……大王,前天开始下起了雪,雪下两三天了,不见停,这样的天气不利攻城。此前谢崇、贺浑豹子犹不能攻陷下邳、东海,现有大雪助我军,他两军就更不可能攻下了!”
蒲茂问道:“冀州、豫州援助徐州的兵马现在到哪里了?”
仇畏答道:“冀州的援兵是在闻讯苟雄於渝水西岸再次大败慕容武台,进战攻下昌黎县城,白虏败兵向辽东郡窜逃后出的营,计算路程,现下应已入兖州,距离徐州不是很远了;虽现下降雪,行军的速度会有所拖慢,然料之,至多十来日应就能到达东海。
“自关中的补充兵力於日前到达洛阳之当天,豫州的援兵就发出往援徐州。豫州与徐州接壤,豫州的援兵,现在估计已经快到彭城郡了,……不过大王,豫州毕竟与江左的荆、扬诸州接壤,南面有江左的荆州军府、豫州军府需要戒备,所以豫州的援兵数量委实不多,因而,其虽快至彭城,却还是得等冀州的主力援兵到后,燕公才能发起反攻。”
——“豫州军府”的此个豫州,指的自然便是江左设於荆、扬二州之间的那个侨州豫州。如前文所述,此个侨州豫州尽管辖地不大,只有三郡,南北五百里,东西最宽也只有三百余里,然与江左其它的侨州相比,却有两个不同,一个是领有实土,一个即是州中置有军府,换言之,也就是说,州中有重兵驻扎,此州实为江左朝廷於淮水南岸的一个军事重镇。当然,这个重镇,不止为的是防备北边的胡人南侵,现时现刻,同时也担负着防备西边荆州军府的任务。也所以,虽然蒲秦的豫州驻军而今需要与荆州、豫州这两个都被称为“西府”的江左军府对抗,可在关中的补充兵力到后,也还是有能力派出一些部队赶去支援徐州战场的。
蒲茂看向季和,问道:“季卿,谢崇颇有名於江左,贺浑豹子当年席卷青州,可称凶悍,徐州战场这边,当我两路援兵到后,卿以为,蒲獾孙可以即刻发起反攻么?若反攻,胜负何如?”
冀、豫两路援兵到后,是先固守,继续等待后续的援兵;还是立即就发起反攻?
适才仇畏进奏的话中,最后一句是“却还是得等冀州的主力援兵到后,燕公才能发起反攻”,说的好像是蒲茂已经定下了“立即发起反攻”,实则不然。
“立即发起反攻”,这是仇畏等的意见。
蒲茂对此,实际上还没有做出最终的决定。
闻得蒲茂此问,季和守住杂乱的心绪,出列到殿中,恭谨地回答说道:“回大王的话,臣愚见,可以立即发起反攻。”
“哦,卿具体说说。”
季和应了声“是”,说道:“大王,谢崇在江左的确小有名气,根据情报所知,其部将士泰半是招募而来的淮泗流民,这些流民与江左土著不同,俱皆勇悍敢战,他的这支部队,实事求是的说,应是不能小觑的;贺浑豹子此贼,亦诚如大王所言,可称凶悍。
“但问题是,谢崇、贺浑豹子两人间,以臣度之,定不能相和。
“那么,燕公就可以抓住这个极有利於我的机会,采取集中兵力,先打一个的策略,只要先把他两军中的一个打残、或者打掉,另一个自然而然地也就会撤退了;到那时,燕公大可再视情况,追击或不追之。如此,我军便能获取全胜。”
蒲茂想了想,说道:“季卿,你说谢崇、贺浑豹子不能相和。他两人不能相和,是因为豹子既与唐人非为同种,复乃是新降之寇的缘故么?”
季和应道:“大王圣明,此正是臣意。大王,想那贺浑氏窃据徐州的时候,可是没少侵害江左,现今贺浑豹子穷途末路,被迫降附江左,江左尽管出於西制荆州、北顽抗我大秦的缘故,接纳了他,可这个接纳只不过是为了利用贺浑豹子罢了,谢崇又岂能与他齐心?”
蒲茂说道:“卿言甚是。”忖思片刻,说道,“按卿此个分析,两路援兵到后,蒲獾孙确是不必再等后续援兵,即可发起反攻的了。……卿云‘先打一个’,卿以为先打哪个为好?”
季和早有成算,但不肯说,他答道:“臣愚陋,还没有想好,但仇公想来应是已有定见?”
蒲茂转视仇畏,问道:“仇公可已有定见?”
仇畏态度恭谨,语气温和,回答说道:“回大王的话,臣愚以为,先打贺浑豹子为好。”
“为何?”
仇畏说道:“回大王的话,因为两个缘由。一个是,谢崇部现在下邳,谢崇部如果首先被我军歼灭,贺浑豹子部退往广陵的道路,便因此会被我军断掉,那为了他自身的安全起见,我军若是先打谢崇部,贺浑豹子就有援救谢崇部的可能。
“再一个是,贺浑豹子到底是降附江左的身份,谢崇部若是遭到我军的打击,他不好置之不理,也存在援救谢崇部的可能。因此二故,臣愚见,先打贺浑豹子为好。”
下邳郡在东海郡的南边,广陵郡的西边。谢崇部如被歼灭,下邳被秦军夺回,那么秦军沿淮水向东,行军只三四百里,就能抵至海滨,亦即如仇畏所说,就能以此断掉贺浑豹子退往广陵的道路。贺浑豹子部就要被包在东海郡南、淮水北岸的这块狭窄区域内,等待他的,显然只有覆灭一途。是以,仇畏的推测很对,他确然是存在援救谢崇部的可能性。
蒲茂俊朗的脸上现思索之色,片刻后,问季和,说道:“季卿,卿以为仇公此议如何?”
季和不赞成仇畏的建议,心中想道:“表面上看,仇畏说得不错,似乎是打贺浑豹子部为上;可这样一来,就不能把豹子、谢崇两军全部歼灭,至多能歼灭或重创豹子一军而已了!甚至,贺浑豹子如果撤退得快,连重创都做不到。
“上策当是先打谢崇部!至於贺浑豹子存在支援谢崇的可能,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佯攻谢,实打援’便是!他只要敢支援谢崇,一边厢,‘攻谢’的我军在前阻击,一边厢,东海的我军衔尾追击,前后夹攻,难道不能先把他打掉么?然后再打谢崇。”
心中这样想着,季和回答蒲茂的询问,说道,“回大王的话,仇公此议不仅考虑到了战场的地形,并且洞察人心,考虑到了贺浑豹子可能会有的想法,上佳之策也!”
蒲茂点了点头,问殿中余下的诸臣,说道:“卿等何见?”
季和身边站着向赤斧,向赤斧不长於军略,没有说话。
剩余的多是氐臣,俱皆赞同仇畏的意见。
蒲茂犹豫了会儿,说道:“那就按仇公此策?”
一干脑后盘辫、老少不一的氐臣,同声答道:“请大王圣断。”
蒲茂下了决心,说道:“传旨蒲獾孙,候冀州主力援兵到至,便即发起反攻,先集中兵力,歼灭贺浑豹子部,再进攻谢崇部!”
仇畏稳重地行礼,应道:“臣遵旨!”
蒲茂补充说道:“若能再全歼谢崇部,就全歼之;谢崇部如突围南撤,就争取把广陵郡打下!凡俘虏、降将,不许妄杀,四品将军以上,送来咸阳;禁止将士抢掠百姓,违者斩。”
仇畏应道:“臣遵旨!”
议定了徐州战场的作战事宜。
蒲茂的思路转向幽州战场,皱起眉头,说道:“拓跋倍斤,卿等以为孤宜何以答复他?”
却在前几天,拓跋倍斤呈递到咸阳了一道上书。
上书中,拓跋倍斤再次称蒲茂是他的“君父”,表述了一大堆对蒲茂的忠诚之后,提出了个请求,请求尚公主,称很希望能做蒲茂的女婿。
朝中群臣对这件事,分别有两种意见。
一种认为,不能答应。
一种认为,联姻不失为一个羁縻的办法,不妨姑且许之。
——至若倍斤今年已四五十岁,而蒲茂最大的未婚女儿也才十来岁,年龄上很不相配这点,赞成联姻的提出,大可换从宗女中选出一个辈分、年龄都合适的配给倍斤。
於此事上,季和没有表态,向赤斧同意,仇畏反对。
争论纷纷,意见不一,致使蒲茂直到现在还没有给拓跋倍斤回复。
这时殿中,仇畏再次重申他的观点,说道:“大王,倍斤必然是因见慕容炎败窜,所以他才会请尚公主;输诚尽忠云云,不足信也!
“大王对倍斤已经十分仁厚了,既封他代王,又不追究他侵占代郡的罪行,上次他与慕容炎联兵犯我境,大王也不但没有责罚他,反而还在他狡辩称他是受了慕容炎的蛊惑后,降旨给他以抚慰。遍观古今,仁义宽厚如大王者,无矣!
“可拓跋倍斤是怎么回报大王的呢?此回苟雄进击昌黎、辽东,倍斤没有遣兵相助也就算了,他还蠢蠢欲动,发兵南下,骚扰我蓟,试图减轻慕容炎所受到的我军压力,多亏大王英明远见,早做了预备,因才在柔然胡骑入掠代北的策应下,将其部击退。
“大王,拓跋倍斤实是条养不熟的狼!故臣愚见,他的尚公主此请,断然不可许之!臣建议大王,倒是可趁慕容炎即将覆灭之机,着实准备消灭倍斤,以除我北疆之患!”
蒲茂说道:“着手消灭倍斤?”
仇畏说道:“大王,倍斤号称控弦十万,其部兵士虽无此数,军械也都简陋,但有他在北疆不断地侵扰我境,难免亦会影响到大王西取陇地、南下江左的雄图谋划。
“之前,是因为辽东、昌黎尚存白虏余孽,所以大王只能权且羁縻拓跋倍斤;然现在白虏将亡,大王已可腾出手来,收拾倍斤了。以我百战常胜之劲旅,攻彼连铠甲都无几套的索虏,胜之何难?再加上我王师还有柔然的胡骑可用。
“消灭掉倍斤以后,大王随之便可全力攻陇、图取江左!”
蒲茂清澈的眼睛,再次看向季和,问道:“季卿,卿何意也?”
季和也许是秉持君臣之礼,保持臣子的本分,故此不敢与蒲茂对视,也许是出於别的原因,总之,他低着头,回答说道:“回大王的话,拓跋倍斤确是狼子野心,不可信也。他早前臣服伪魏的时候,也曾向伪魏求尚公主,当时的魏主慕容暠答应了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但结果如何?我王师攻伪魏之时,他欣然受大王‘代王’之封,与我王师共击伪魏。……大王,仇公所议甚当,臣亦以为,公主不可尚也。”
仇畏说道:“大王,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新年正旦了,臣敢请大王,下诏盛乐,令倍斤来咸阳为大王拜贺新年。”
“哦?”
仇畏说道:“倍斤若不应,大王便可以此罪之,兴兵往伐!”
“季卿,你的意见呢?”
季和躬身捧笏,深深地低着头,答道:“臣、臣……”
“卿何见也?”
先灭倍斤,再打陇地,这是季和早就献上的战略。
季和原则上是同意先灭掉倍斤的,可是,现在到了灭掉倍斤的时候了么?
一则,秦军去年打陇州,今年又幽州已经两场大仗,徐州而下也烽火连天,从部队的作战能力上讲,秦军现下最需要的不是又一场大仗,而是休整。
二来,拓跋倍斤的十万之众,确如仇畏所讲,除非他发动倾国之力,否则倍斤真实的可用兵力肯定是不会有这么多的,军械也很简陋,可那到底是最少也有三五万之数的胡骑!
三者,陇地的莘迩野心勃勃,不可不防,但现下还没有做好对陇军的牢固的防御准备。
如果说徐州战场先打贺浑豹子,造成的结果只是不能尽歼贺浑豹子、谢崇两军,但仍还是能取胜的话;那么如按仇畏此策,现就发兵征讨倍斤,说实话,季和却无必胜的把握。
该怎么回答蒲茂?
孟朗临终前要他尽心效忠的殷殷嘱托,蒲茂充满信任的清澈眼神,次第起伏於季和的脑海中。
季和感受着仇畏那边寂静的沉默,艰难地说道:“大王,敢请容臣细思。”
“好,你好好的思考一下,等你想好了,告诉孤。”
蒲茂柔和的话中满是深深的信任。
没人能够看见,季和低垂的脸上,双眼湿润,他尽量语气平缓地答道:“臣遵旨。”
“仇公,要不要召倍斤入朝,此事暂且放下,孤也要再想一想。”
“是。”
“卿等还有什么事情要奏么?”
季和说道:“大王,江左北府之设,是为制衡桓蒙的西府,因臣以为,谢崇这回和贺浑豹子联兵寇我徐州,他最大的一个目的必是为了获取军功,以压制桓蒙。故是,臣愚见,当此之时,桓蒙需当防备,需当防备他亦悍然出兵,再攻我南阳,以使谢崇不能独得军功。”
“孤不是已经调遣慕容瞻军中的一部增兵洛阳了么?”
季和说道:“大王,臣愚见,除掉调动王师增兵洛阳外,豫州当地的豪强皆颇多部曲,这部分兵力,似也可以用上,首先,若生战事,可减少王师的伤亡,其次,亦可借此机会,把这些豪强的部曲收为大王所用,以安定郡县。”
“卿此言有理,那卿的意思是?”
季和说道:“郑智度家为荥阳强豪,郑氏於豫州颇有声望。臣窃以为,大王可传旨晋公,由晋公为主,再使郑智度去豫州为辅,令他两人负责操办此事,为大王整顿豫州诸豪的部曲。”
蒲茂没有询问仇畏,直接同意了季和的此个建议。
给蒲獾孙、蒲洛孤、郑智度的令旨相继下达。
数日后,接到令旨的郑智度,冒雪出咸阳,还其家乡荥阳而去。
十二月底。
就在从桓蒙的来书中刚刚得知谢崇攻克了下邳县城,进围彭城,连攻多日不能拔之的消息后,拓跋倍斤的一道急书,送到了河州金城县莘迩府中的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