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元年的六月,楚昭在京城外狩猎避暑,山里的夜比皇城里凉爽,不过楚昭也没能做个好梦。
她一夜未睡。
不做梦更好,有时候做梦都让她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她曾经活过的那一世可没有建宁这个年号。
这一世重来,借着做皇后这个有利身份,她选的年号都是跟那一世不同的。
本就不同了。
楚昭伸手捏了捏额头,小曼将灯熄灭,天色已经蒙蒙亮,青光中烛火昏昏不明没什么用了。
“你要歇息一下吗?”她问,“还是先吃饭?”说到这里又多说两句,“这一夜京城那边都看好了,没出大事。”
一晚上消息不断,但都是好消息。
官兵围了谢宅,梁宅,谢氏和梁氏虽然有出言不逊有哭喊吵闹,但没有大阵仗闹起来。
城中世家官员,有出来打探消息,但看到是京营兵马,又是皇后之令,大家便都退回去。
拱卫司窥探到私下有质疑是皇后贪婪,但大多数都说再观望,等候皇后出面解释。
由此可见,皇后的威信更盛。
京城外兵马也都安稳,四周也没有异动。
提了一晚上的心可以稍微放一放,歇息一下了吧。
楚昭摇摇头:“不休息了,一会儿阿羽要来吃饭。”
说到萧羽,小曼道:“他昨晚偷偷跑去见谢燕芳,不知道会不会心神动荡,今天还有没有精神打猎。”
这件事楚昭当时就知道了,并没有阻止萧羽,也不奇怪,萧羽就算对谢燕芳没有深刻的亲情,但对这件事肯定好奇,怎么都要去见一见谢燕芳。
“他不会受影响的。”楚昭笑道,“甚至今天会更精神。”
就算一晚上没睡,萧羽也会表现出让她看出来的精神奕奕。
这孩子聪明地有些过头了。
楚昭从额头上收回手,端起茶杯:“你去告诉丁大锤,今天把谢家在京城的几个老爷还有梁蔷送进牢房,我和皇帝,还有谢燕芳都在狩猎场,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会等着我们回去,趁着这个时间,连夜审问,明日把罪名落实,昭告天下。”
小曼应声是,道:“丁大锤也该过来了——”
话音未落,营帐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掀起帘子走进来。
“丁大锤你怎么来这么晚——”小曼竖眉说道,话没说完,身形骤变,腰身扭转挡住了楚昭,同时寒光一闪,袖中藏着的一双短刀横在身前。
楚昭站在小曼的身后,这两年她和小曼都长個子了,只不过小曼比她长的更高。
站在小曼的身后,她完全被挡住了,她握着茶杯,微微歪头看过去。
清晨的山风翻动,卷起衣袍,涌进来的光亮倾泻在谢燕芳的脸上。
丁大锤站在山林间回头望,总觉得耳边有沙沙声。
“丁指挥使。”
前方有声音传来。
丁大锤转头,看到萧羽站在前方,手中握着一把弓箭,晨光在林间跳动落在他的脸上。
“有什么发现吗?”萧羽问。
今天天不亮的时候,皇帝就来传唤丁大锤,这其实很少见,虽然拱卫司名义上是天子直属,但其实他们都是由皇后掌管,小皇帝也从不过问他们的事。
不过陛下召唤,没有人可以不听,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昨晚小皇帝还去见了谢燕芳。
丁大锤怀着各种心思过来了,小皇帝只是请他去打猎。
“朕昨天就盯上了一只野猪。”他说,“趁着天不亮,你助朕打下来,送给姐姐一个惊喜。”
对于曾经的丁大锤来说,皇帝原本是很令人敬畏的,高高在上神仙般的人物,但现在么,他几乎天天都能见到皇帝,虽然对皇帝依旧敬,但却少了几分畏。
听到这话,丁大锤不仅没有俯身遵命,反而断然拒绝:“陛下身边有负责打猎的侍卫,让他们去就可以了。”
萧羽没有因为被拒绝而生气,神情有些讪讪:“朕知道丁大人很忙,朕是听侍卫们说,丁大人曾一人擒获一只野猪,所以才想请你帮忙。”
丁大锤听了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确跟人说过,日常难免跟侍卫们说笑。
“因为此时意外的事,姐姐担心我。”萧羽轻声说,“我不想让她担心,我要是打一头野猪,姐姐一定会惊讶,也能看到我没有受到影响。”
小少年眉飞色舞精神奕奕,举着手臂。
“姐姐也就不会担心我了。”
丁大锤犹豫。
“丁大人不用亲手射杀野猪。”萧羽忙又道,“到了山上帮我们指点一下怎么围捕,我们自己蹲守,丁大人去忙就好。”
那还好,也就是去看一眼的功夫,皇帝都如此说了,他这个做臣子的不能太过分,丁大锤应声是。
但现在么——
野猪的痕迹还没发现,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狩猎场包括山林几乎每一处他事先都勘察过,但现在的山林怎么走都觉得有些异样。
但查看暗哨明岗号令又都对得上。
“丁大人。”萧羽又问。
丁大锤摇摇头:“没发现。”
萧羽便道:“那继续找找吧。”说罢要迈步,却见丁大锤站着不动,“丁大人?”
丁大锤耳边的沙沙声越来越密集,就好像地面上有无数的蛇虫爬过,又或者,是无数的人在悄悄地奔走。
猎人的直觉让他汗毛倒竖,如果他觉得不对,那就一定不有不对——
“陛下。”他喊道,“臣告退。”
扔下这句话,他转身疾奔,同时将腰刀拔了出来,寒光在林间闪耀。
萧羽看着他的背影,沉默无声。
“陛下。”旁边的侍卫轻声道,“不用在意,时间够了。”
萧羽道:“三舅舅会说服楚姐姐的是吧?”
侍卫道:“当然,陛下放心。”
或许他该亲自去说服姐姐,不该把姐姐一个人丢给谢燕芳,萧羽看着飞奔远去的丁大锤,忍不住抬起脚。
但如果知道是他阻拦姐姐,姐姐肯定会生气,就不会喜欢他了。
萧羽垂下视线,将脚落下。
看到谢燕芳,楚昭惊讶又不惊讶。
或许,这才是正常的。
“我果然关不住谢大人。”她笑了笑说。
“皇后不用自惭。”谢燕芳道,“你才当皇后几年,自然比不得我运筹十几年。”
楚昭道:“让我这婢女走吧。”
“你说什么胡话呢。”小曼喊道。
谢燕芳道:“阿昭小姐这话会伤了这姑娘的心,她怎会扔下你走。”他的视线落在小曼身上,第一次仔仔细细看她,“原来她是你母亲的人啊,我一直以为是你父亲的。”
楚昭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湮灭。
“阿羽告诉你的?”她说,嘴角浮现一丝自嘲的笑,“我还是没长教训,三公子你说得对,这种境遇下,父子夫妻,也要戒备。”
萧羽是她救的,但这个被她救的孩子,也是皇帝。
“他是个孩子,伱不要苛求他,也不要怪罪他。”谢燕芳道,“没有孩子的秘密能瞒过大人。”
说到这里,他眼中几分怅然,又清明。
“很多事,先前觉得有些不对,但也能解释,现在我才彻底明白了。”
“比如,萧珣为什么能被楚岚一家抓住。”
“比如,石坡城失守,西凉王被擒,钟长荣为什么还能袭击西凉王庭。”
“比如,中山王缴获的十万兵马在边郡折损数目那么多,一点都不像中山王精心练出来的。”
“比如,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听到这里时,楚昭忍不住道:“我把你关起来,跟这件事没关系吧。”
谢燕芳看着她:“有关系,如果不是你母亲还在,就不会是阿昭小姐把我关起来。”
什么?楚昭皱眉:“不是我是谁?”
“是皇后。”谢燕芳道,“皇后可以把我关起来,皇后想做什么都行,但楚昭不行!”
他上前一步,看着楚昭,摇摇头。
“楚昭不想当皇后,不行。”
说到这里,他嘴角的浅笑如寒冬冰封。
“所以我替陛下传达了一道新令。”
“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