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城外,一到入夜时分,城墙上就忙碌万分。三三两两的士兵缒城而下,一如当年山穷水尽的河中城。
控鹤军副使曹议金带着军士轮番出营戒备,收拢溃散定兵,至天明时,已收得两百余人,这是数月以来,出城投降人数最多的一次。
辰时,都虞候李公侄带着三千士兵前来接替曹议金部。
也就在此时,定州北、西、东三个方向,又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攻城战。
天雄军抵达北平府后,圣人将侍卫亲军一部(万人)、归建的铁林军左右厢全部调来了定州城下,与湖北道州兵土团、佑、控鹤军以及新赶来的河南道州兵万余人,反复攻打,血战不休。
李公侯去过友军营地。在他看来,各军的进步都很大。
湖北道州兵土团一开始确实被惨烈的攻城战夺了气,甚至当义武军出城冲杀时,他们还被击溃过几次。
但葛从周是个合格的大帅。他甚至亲自举着铁锏,往逃兵的脑袋、胸口砸下去。同时对表现优异的将士厚赏,为其请功,为此不惜与枢密院、六部的人大吵大闹,甚至一度闹上圣人案头———葛从周要为敢打敢拼的将士争取地方官位,看得出来,在主持攻灭沧景、幽州二镇之后,他已经逐渐褪去了谨小慎微的态度,变得更像一个强硬的统帅了。
控鹤军的损失也很大。
这毕竟是一支匆忙捏合而成的部队,里面甚至还充斥着不少新兵。俗话说官场催人老,战场又何尝不是呢?体力、士气、精神、技艺甚至运气不好者被淘汰,剩下的人奋勇直前,退就是死,进未必死,在赤水军老兵的带领下,通过高强度的战争磨炼本事,整体都取得了相当的进步。
李公侄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士兵。他们从士气高昂的状态,快速跌入谷底,然后在残酷的战争中,触底反弹,一点一点往上爬。或许比起最初的高昂士气还有所不如,但未经历战争的士气是「假士气」,经历了血战之后,还能维持的士气,那才是「真士气」。
控鹤军挺过了洗练,留下来的人只会更加精悍。
「铁林军的人有点怕死啊。」交接之时,曹议金回头看了一眼战场,笑道。
「越怕死,死得越快。」李公侄说道:「不过,贼人已近油尽灯枯,都不敢出城厮杀了,不然铁林军怕是要手忙脚乱。」
「听闻在蔚州之时,梁汉颗一口气斩了铁林军十多个将校,将胆怯不前之辈押上前排去攻城,又提拔敢打敢拼之新锐将领,左厢战力有所恢复。如今差的是右厢,还得再练练。」曹议金一点不觉得点评铁林军有什么不妥,在他看来,控鹤军整体实力确实不如铁林军,但若拉开了野战,则很难说谁输谁赢,因为控鹤军起码有几千敢搏命的精悍锐士,以其为冲阵主力,铁林军未必挡得住。
说到底还是要打仗。
圣人自兼铁林军使,野利遇略又任人唯亲,长期下来,这支部队的上下流动就出了问题。如今就需要战场之血来洗练,来去芜存菁,令其重新焕发生机。
攻城战持续了一整天,各部轮番而上。到侍卫亲军在夕阳下退却之时,战斗终于结束了。
各部各回自家营地,吃饭的吃饭,裹伤的裹伤,修理器械的修理器械,忙而不乱,一如过去大半年的时间。
而到了当夜子时,黑沉沉的夜色之下,破损严重的城墙之内,一群人悄然打开了惟一没有战斗的南城城门,狂奔而去。
围三阙一是常见的攻城战术,目的在于瓦解守军的意志,诱其逃跑。夏军围定州,三面围攻,独留南面不打。义武军上下也不傻,知道他们一旦失去城墙的依托,在空空荡荡的旷野之中,很容易被敌人追上,全军
大败。
因此,他们一开始确实没有从南侧逃跑。但在逐渐山穷水尽的今天,什么都顾不上了,明知是陷阱也要跳,尽可能利用夜色的掩护,能跑几个是几个吧。
一开始的撤退是有秩序的。但跑着跑着就流言四起,义武军士卒的情绪又处在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之下,听风就是雨,士气瞬间崩溃。
于是乎,城门口的混乱开始加剧,从最初的小声喝骂变成了推推搡搡,接着又变成了互相殴打———为了争道。
节度使王郜回头看了看愈发混乱的南城,长叹一声,洒泪而去。
王氏两代人、二十六年的基业,就这样完蛋了。
留在城内的家人,自求多福吧。黑夜之中,响起了三三两两的马蹄声。王郜知道,那是在夜间活动的夏军斥候。他不再犹豫,拍马狂奔,往镇州方向而去。
建极五年六月初十,离长子邵嗣武的大婚只有两日了,邵树德忽然就收到了葛从周传来的军报:攻克定州。
定州是个大郡。古称博陵,有十县之多。
黄巢之乱爆发后、李全忠来攻之前,定州人口达到顶峰,几乎超越了天宝极限,达到了五十万之众。
随后便是连绵不断的战争。因为李克用的战略重心在河北,易定屡助河东,所以河北诸藩视其为叛徒,是晋人的走狗,必欲拔之而后快。
易定从此无法从战争中脱身。
人口不断下降,经济慢慢凋敝,曾经能出产包括罗、铀、细绫、瑞绫、两窠绫、独窠绫、二包绫、熟线绫在内各种优质绢帛的定州,绢帛产量逐年下降,民众生活日益困苦。
但武夫们的日子似乎并未太受影响。相反,因为战事的频繁,将帅们不得不竭尽全力来满足他们的胃口,收入反而还更多了,代价则是民间财富的日益缩水。
或许有一天,当民间的存量财富降低到警戒线以下,新生财富又收不抵支的时候,他们的生活才会受到影响。但这个时候战争未必能结束,当年郓州、兖州、徐州的武夫们连赏赐都领不到几个,肉都吃不上的时候,还在反复厮杀,抵抗不休,直到耗尽本镇的最后一分元气……
定州的元气,此时并未耗尽。但王郜却坚持不住了,弃城突围。从老百姓的角度来说,或许是好事。真打到当年徐州时溥的惨状,邵树德都觉得该狠狠杀一批人了。
「武威军到哪了?」邵树德问道。「已至魏州。」南衙枢密使朱叔宗回道。「罢幽州行营,组建邢州行营,以卢怀忠为行营都指挥使。」邵树德吩咐道:「武威、铁林、控鹤、佑国四军悉归其指挥。侍卫亲军!」
孟知祥部、诸道州兵土团亦一并归隶。」
「天雄军使臧都保任山后行营都指挥使,天雄、银枪二军、侍卫亲军赫连隽部及诸蕃兵,悉归其节制。天雄军暂驻北平府。」
「龙骧、天德、定难三军领取完赏赐后,班师修整。
「葛从周是内乡县侯吧?攻灭三镇之大功,不可不酬。即刻准备册文,封其为蓟国公,食封四千户。」
「一应立功将士,按名册封赏。」「前后俘获之易定士卒万余人,尽皆发来北平府,修建宫城。」
「调原州刺史赵岑为定州刺史。」「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甄诩年迈,调任定州州军指挥使,即刻赴任。」
「臣等遵旨。」在场的枢密使、宰相们纷纷应道。
葛从周大功告成,位列国公,还是个有食邑的正牌国公,与赵匡凝那个没有一户食邑的荆国公不可同日而语。
严格说来,大夏现在只有三位正牌国公,即食封四千三百户的鲁国公李唐宾、食封四千户的卫国公卢怀忠、食封四千户的蓟国
公葛从周。
封到国公之后,再想立功就比较困难了。也就老卢比较特殊,李唐宾到现在还在枢密院坐堂办公,他与杨悦、胡真、王卞三人,同为南衙枢密副使。
邵树德走到哪里,李唐宾这类人都要跟在身边,名为出谋划策,实则不放心他留在洛阳、长安、北平这类京畿重地———不是怀疑他,而是保护他,一旦被士兵裹挟,有些事就说不清了。
议政完毕之后,临离开之前,邵树德又下了一道旨意:调符存审为左右铁林军军使。
这是一道颇令人意外的旨意。
铁林军的诸位将领,如野利遇略、郑勇、徐浩等没有得到升赏,反而调了一个外人过来,惩罚的意味十分明显。
但圣人对铁林军还是有期许的。他希望符存审能够好好整顿一下这支部队,令其重新焕发生机,成为一支劲旅。
而随着易定镇的覆灭,河北大地上就剩一个残废的成德镇了。
夏军攻打易定之时,河东、成德数次出兵救援,结果都不理想。尤其是成德,因为近在咫尺,算是比较卖力的。但几次野战,损失不轻,甚至还被夺下了冀州。
王镕现在只剩镇、赵、深三州了,军心士气也很一般,下一步就是拿他开刀。
邢州行营即将开始组建,届时二十万大军压过去,不灭成德不罢休了。
而这一次,河东究竟还有多少力量来救援他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