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青自由翱翔着,飞过山岗,越过森林,划过一片湖泊,出现在了雄伟的城市上空。渤海国上京龙泉府。
渤海国祚二百年,上京作为都城长达一百四十余年,堪称临渝关外第一雄城。
是的,即便大夏在安东府、营州等地大兴土木,依然没有一座城池比得过上京的雄伟、壮丽与富饶。外城周三十多里已经超过了中原的汴州,与扬州差相仿佛。
一般而言,城周二十里是正常的州城大小。龙泉府城周三十余里,在中原已经是仅次于长安、洛阳的二线大城。
皇城周长六里,相当于中原一个县城大小。作为纯办公地点,上京皇城聚集了渤海国几乎所有的衙署,飞檐翘角,雕廊画栋,瑰丽威严。
宫城城周五里有余,再算上几乎同样大小的园林、液池,这个宫城也算有点档次了,不是什么草头王的宫殿,一般的割据政权,多半还没这么好的皇居呢。
渤海国二百年的积累与底蕴,恐怖如斯!
六月初五,渤海国主大謹撰、王后高氏至北苑踏青,随行的还有大量文武官员。
夏人大举进逼,战事极为紧张,天天都有坏消息传来,大諲撰也是烦闷得透了,故出城散散心。与长安一样,上京也喜欢在城外搞一些禁苑,作为王家游乐、行猎之所。
北苑「北枕忽汗河(牡丹江),南抵王城,西濒大川(牡丹江),东可延至马莲河。」
其实就是牡丹江与上京城之间的过渡地带,地形开阔,濒山临水,风景优美。渤海国历代君王在此驰马游猎,策杖击鞠。同时,这里还是渤海禁军的一个重要驻地。
考虑到渤海人曾经去长安考察,绘制蓝图,然后依葫芦画瓢,建设自己的都城。那么北苑有了,肯定还得和长安一样,整个西苑出来。
事实上是有的。
上京城西面到牡丹江之间,有一片平旷之地,东西七八里,南北十余里,地貌多样。
据清代流放宁古塔的文人考证,西苑南缘是低山地带,北与北苑相连,中间是大片的森林、草场、湿地,偶有「石碛数区」作为点缀。渤海人将其改造为了兵营,其实就是上京西面的卫城,与都城呈掎角之势,屯驻禁军守御。
这片区域的西侧边缘,有石桥连通江中小岛。岛上建有亭台楼榭,装饰考究,金碧辉煌。
渤海国主有时候会宿于小岛之上,夜听涛涛江水、飞鸟野兽之声。有时候也会在此大宴群臣,留下了许多诗篇。
渤海,终究是个与高句丽一样文明的国家,并非野蛮人。
他们在东北的传统汉地之外—一般而言,自秦汉以来,汉人主要活动在辽宁南半部分,辽宁北半部分及吉林、黑龙江二省,极少涉足,视为蛮荒—创造出了灿烂的文明。
就文学、农业、冶铁、建筑水平而言,自辽至清,长达千年的时间内,可能是阶段性高峰了。至少,渤海国灭亡之后,没听说过这片区域有多少人会吟诗作画,钻研书法文章的。
今日大諲撰没了吟诗作画的兴趣,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林,和野蜂飞舞的花园,他满脸阴鸷,一副愤怒、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王后高氏张了张嘴,想要解劝,终究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以裴璆为首的渤海大族成员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渤海国其实是典型的门阀政治,国中有二十八望姓,以大氏为首。
大氏之外,还有高氏、张氏、杨氏、窦氏、乌氏、李氏等「右姓」,此皆国中顶级门阀。高氏是高句丽后裔,剩下的多为粟末靺鞨人取的汉姓。
渤海灭亡后,文明大踏步倒退,这些渤海望族的姓氏又经历了一番演变。
比如,张氏慢慢演变成了
「章佳氏」,杨氏变成了「杨佳氏」,乌氏变成了「乌扎拉氏」,李氏变成「李佳氏」等。
「右姓」之外,还有次一等的姓氏,如贺氏、裴氏、崔氏、申氏、辛氏、文氏等,多为汉人,也有高句丽人,不过现在都是渤海人了。
门阀们的态度其实很微妙,这是渤海国主大諲撰苦恼的地方。
按照他的想法就是,「朕非亡国之君」,这些门阀都他妈是「亡国之臣」,搞得他想振作一番,都困难重重。
「战事紧急,一日数变,夏人已围东牟山、敖东城,诸卿可有良策?」大諲撰已经把鞠杖拿到手里了,又扔给了太监,愁眉不展地问道。
百官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大諲撰脸上青气一闪,双拳已下意识紧握。
他今年刚满二十,正是不服输的年纪。在他看来,朝中非得好好整顿一番,多杀几个人,这些门阀们才会感到害怕,才能老老实实做事。
将宰相乌炤度下狱,一直是他的得意之作。不然的话,臣子们能这么听话?王叔大澍贤也被他软禁了。
勾连夏人,欲效大门艺旧事,简直丧心病狂,杀之都不为过—事实上,大諲撰已经有杀他的冲动了。
不光杀大澍贤,连乌炤度也想一并杀了。
但他还没下定最后的决心。牵扯太大了,搞不好就要全线崩溃,众叛亲离。但那股杀意一直在胸中涌动,怎么都压不下去。
「陛下,臣请北狩。」见久久没有说话,裴璆无奈,只能站了出来。「北狩······」大諲撰一拳擂在身旁的战马背上。
马儿吃痛,人立而起。大諲撰看都不看,怒问道:「能去哪里?」「东平府沃野千里,兵精粮足,可为长久之计。」裴璆说道。
「是啊,陛下。东牟、敖东两城守军士气低落,未必能坚持多久。一旦失败,贼军可就兵临忽汗海了。」
「夏人多路进兵,确实很难防。」
「扶余一路是主力,只要敖东城守住,就还有转圜之机。」
「夏贼落雁军自鄚颉府东进,虽说是偏师,但挡得住吗?至于敖东城,我看要不了几天就没了。」「夏贼兵锋甚锐,不如避一避。」
裴璆开口后,其他人也参与了进来,七嘴八舌,但很明显都是没啥营养的废话。而且话里话外,都在支持跑路,这让大諲撰愈发难以忍受。
「够了!」大諲撰怒吼一声。
王后高氏紧紧抓着他的手,默默垂泪。
渤海五京十五府,其实大部分州县还在自己手里,怎么就要被人杀到王京来了呢?真要论起来的话,还是去年的问题,甚至可以追溯到几年前与契丹的战争。
当鄭颉府、扶余府、涑州被契丹夺占之后,中京、上京就已经暴露在敌人兵锋之下了。而去年契丹被夏人击败之时,当真举国欢腾,人人皆以为可收复失地,以全西部防线。
但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夏人悍然出兵,与渤海禁军争夺鄚颉府、涑州,狠狠做了一场。而这一场争端,直接导致了两国的开战。随后,长岭府沦陷,西京鸭绿府也有不少州县被夏人夺占。若非冬日来临,大雪纷飞,夏人绝不可能就此收手的。
鄭颉府、涑州的沦陷很致命,真的非常致命!即便是高氏这么一个妇人,也看出来了:经过了冬春半年多时间的调整,夏人兵分三路,其中路主力直取王都而来。
一旦让他们攻克敖东城,基本上就可直抵王京城下—敖东城,位于后世敦化市东南,曾为渤海国早期都城。
在敖东城西三十里,还有一座东牟山城,位于敦化市西南二十多里,大祚荣所筑,也做过渤海国都城,位于一座孤零零的山上。
这两座城池都是高句丽风格,采石筑成,十分坚固。城内有水,有粮草,不虞被人围困,理论上是易守难攻之处。
但是,城里面的人行吗?谁都不敢保证。
「渤海国祚二百一十年矣。」大諲撰看着勃勃生机的北苑,道:「多好的地啊。春天撒下一把种子,秋天一亩地能收一斛七八斗,比夏国的亩收还要多..····
群臣默默听着,裴璆则担忧地看着国主。
国主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苦,没打过仗,他知道如今面临着怎样的危局吗?别搞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啊······
「说来也是可笑。」大睡撰突然抽出腰间宝剑,道:「西京鸭绿府还在与夏贼厮杀,中京显德府在固守待援,东京、南京、率宾府、铁利府、安边府等各地勤王兵马次第汇集。五京尚在,诸卿为何都以为不能守呢?」
「五京尚在啊!」说到这里,大諲撰显得有些怒气沉沉,提着剑质问群臣。群臣仓皇躲避,生怕被国主一剑刺死。
「陛下······」远远匆匆奔来一绿袍小官,气喘吁吁。「什么事?」大諲撰转过身来,看着他。
小官看着国主手里提着剑,心中一突,但还是硬着头皮禀报道:「怀远、安远二府来报,黑水都督府辖境内的土人大集兵马,似要南下。且有使者翻山越岭,潜入北边诸府,煽动各部叛乱。」
此言一出,正在躲避的渤海群臣也大惊失色。
他们还准备去招募黑水靺鞨御敌呢,结果你告诉我他们造反了?「噗!」大諲撰一剑捅死了绿袍小官。
「把十二旒、冕服都取来。」大諲撰抽出宝剑,掼在地上,道:「朕—御驾亲征。」「陛下不可!」众人纷纷惊劝。
王后高氏紧紧抱住大諲撰的大腿,泣道:「陛下,尚未到事不可为之时。怀远、安远二府还有兵将短时间内无碍。敖东城也没那么容易被攻克,何至于此!」
王后也是急了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大諲撰脸上坚毅的神情有些松动。
他又看了看文武百官们,见大伙都在劝,长叹一声。
其实方才他也是一时激愤,热血上头。被众人这么一打岔,觉得御驾亲征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而且,万一他走后,有人把大澍贤放出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