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出使见闻了,张永自然当仁不让。
王黑子虽然跃跃欲试,但他口拙,也不知道圣人最关心什么,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犹豫了一下之后,便让张永抢了先。
“陛下,臣等至巴格达之时,曾遣人至一宫殿,曰‘智慧宫’,索要书籍。”张永说道。
“可是被拒了?”邵树德问道。
“是。”张永说道:“大食傲慢无礼,不识大夏天威,蛮横……”
“行了,别扯这些。”邵树德打断了他,道:“说重点。”
“是。”张永一个激灵,立刻省下了那些口水话,直接说道:“后求见宫廷官员,也未见到说话算数的。”
“没考虑使钱吗?”邵树德问道。
张永微微有些惊讶,作为大朝天子,今上还真是务实,一点不觉得花钱贿赂有失颜面。
他说道:“花了不少钱,但多是收钱不办事的。”
邵树德哈哈大笑。
张永有些惭愧。出使的三条船,路上损失了两艘,最后一艘也在进港前触礁搁浅,后沉没,虽然抢回了很大一部分物资,但损失仍然不小。也就是说,他们能动用的资金其实很有限,若非那些瓷器、绢帛、工艺品、茶叶卖了个不错的价钱,简直寸步难行。
“出门在外,很正常。”邵树德说道:“大食亦是大国,富甲一方,态度倨傲是很正常的。前唐之时就有大食使者入长安,虽然史书上都喜欢说他们是来入贡的,但那是真的吗?未必。甚至于,就连日本都不是来入贡的啊。在他们自己看来,完全是平等交往。你们在巴格达的遭遇,属实寻常,朕很清楚。”
张永心下感动,遇到一个通情达理的天子,何其难也。
这一趟出使,确实也很开阔眼界,至少知道了外人对大夏的看法。不然的话,在家中读书,读到的尽是本国人写的东西,认知有些偏颇。对照起来看,就很有意思了。
原来,大夏并不是唯一的天朝上国。
原来,世上居然有那么多国家、那么多部族。
原来,世上有那么多奇妙的东西,外国也有心灵手巧的工匠,也有不朽的艺术。
原来,对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居然有不同的看法,仔细想想,也未尝没有道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以前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张永自认为有深刻的理解了。但出去五年之后,他的理解更加深刻,进入到了一个很深的层次。
坚持对外交流是有用的,而且有大用。
“陛下,臣等在巴格达四处找人,最后终于传至大维齐耳中,他下令智慧宫拣选书籍五百本,赠予我等。”张永继续说道。
“这五百本书,是抄录的吗?可有讹误?”邵树德问道。
“并非抄录。”张永解释道:“智慧宫内有印书局,直接印刷了五百本书交予我等。”
邵树德点了点头。
看来,巴格达的印刷业应该很不错。想来也是了,智慧宫本来就是一个翻译、收藏书籍的地方,有时候也向大食各地派发书籍,没有成规模的印刷业是不可能的,光靠抄录得累死。
说起来,人家赠送五百本书,可能也就是随手为之,甚至大食辖下某个藩镇——如萨曼波斯——去求取书籍,得到的都不止五百本。
想到此处,邵树德也不得不承认,大食确实很傲慢啊!
但人家就是这么做了,你也不可能去打的,能咋地?更何况,说不定在巴格达权贵们的眼里,他们那个国家也是天朝上国、四方来朝呢。
简而言之一句话,人家没有巴结你的义务。
“后来,我等又在巴格达找了很多书店,四处搜罗书籍,买了千余本。也看不太懂,先买了再说,慢慢找人翻译,至今尚未翻译完毕。”张永又道。
他知道圣人最关心书籍,于是首先挑的就是这个来说。
“一千五百本书,不错了,多是哪方面的?”邵树德问道。
“天文、地理、航海、数学、建筑、乐舞无所不包,就连大食语、波斯语、突厥语词典都各买了一本。”张永说道。
“很不错。”邵树德赞道。
张永听了喜上眉梢。
圣人先赞“不错”,再赞“很不错”,他就知道,这次做对了,此刻已是龙颜大悦。
“王卿有什么要说的?”邵树德看向王黑子,问道。
“那词典是临走前,我让人买的。”王黑子觉得话都让张永说完了,心中不忿,于是说道:“离开巴格达之前,我使了钱,让他们的人带我们去天文台转了转。”
邵树德又笑。这家伙,情商忽高忽低,让人忍俊不禁。
“天文台怎么样?”他问道。
“不太懂。”王黑子说道:“不过,我觉得很有用,可以用来航海。天文台还有一种很大的物事,他们叫做‘四分仪’,太大了,没法装船上,于是我又使钱,让人画了一幅图,回来可以找人制作。”
说到这里,他微微有些得意。
“哦?四分仪?”邵树德眼神一凝。
听这名字,可能与六分仪这种航海定位利器有关,于是有了兴趣,立刻说道:“即刻进献少府。”
“遵命。”王黑子大声道,顿了顿后,又说道:“陛下,臣还抄了一份星图。”
“何为星图?”
“便是天上星宿分布之图。”王黑子说道:“智慧宫天文台常年观测成果。臣与不知与钦天监观测之星宿有何不同,于是便抄录了下来,或可取长补短,互相印证。”
“好!”邵树德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少,笑道。
星图是航海必备之物。茫茫大海之上,只能靠星宿辨位,因此这玩意的准确与否是非常重要的。阿拉伯人在北半球大部分海域航行,到处做买卖,无论是西欧、东非、印度、东南亚还是中日朝,他们都去,很少出现问题。
由此可见,他们的星图是十分准确的,这或许是他们敢于跨大洋航海的重要原因。
反观中国,从明州出发前往日本的商船,被大风一吹,直接去了朝鲜,邵树德都不想说什么,在没有陆地参照物的情况下,一旦进入深海,中途重新定位、调整的能力太差了。
即便有船只能去大食,也是沿着近海航行,靠海岸定位,但阿拉伯人敢直接跨洋,横穿整个深海,走捷径。
这个技术水平的差距,不是一般大。
“陛下。”王黑子又道:“光有星图还没用,臣又从大食买了一些小器件,此刻还在路上,都是用来测量星宿的。”
邵树德有些好奇地点了点头,有些期待。
大海定位,在六分仪出现之前,有四分仪或者叫象限仪。此物由阿拉伯航海家发明,后来传至欧洲。大航海时代之前,欧洲人将其小型化,哥伦布当时就用此物在大海上定位。
而在四分仪之前,其实还有很多测量工具,都是阿拉伯航海家慢慢发明,并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一步步改进的。
比如至晚在明朝发明的牵星板,阿拉伯此时就有了,且已经用了很久,对照星图、海图,可粗略定位,但不准确。
后来,阿拉伯人又发明了十字测天仪,比牵星板更准确,改进巨大,此时已经有了雏形,算是牵星板的升级版。
航海仪器,不是一蹴而就的。都是在几百年甚至千余年的时间里一步步完善,迭代改进,需要配合天文、数学、地理等学科的进步,并不简单。
如果王黑子能买回这些仪器,那真的帮助巨大。
他已经受够了那些只会沿近海航行的船长们。
前次见到张二狗,那厮出库页岛后,就沿着千岛群岛岛链向东北走,因为容易定位,并未敢进入波涛汹涌、茫无边际的深海。
其实,沿着千岛群岛、阿留申群岛航行固然容易,可借助洋流,定位也方便,不易迷航,但那并不是北太平洋暖流的核心区域,航速快不起来。
如果敢横穿深海,洋流、西风加起来,能够稳定提供的航速绝对在四节以上,六到八节也不是不可能。
但张二狗终究不敢这么做,他害怕迷航。
邵树德觉得,现在他努力补全了数学方面的短板,今后可批量培养数学人才,届时或有一部分可投入到航海方面,这些仪器就能用上了。
是的,真正的航海需要专业知识,即便有各种仪器辅助,那也是需要计算的。大航海时代,即便是海盗,船上总有一两个人,能够使用类似六分仪之类的仪器测量,然后在纸上进行计算。
经验,不靠谱。
测量加计算,靠谱。
邵树德在登州巡视时,就召见了平海军军官,问其如何航海。
平海军当然也有观星之类的小仪器,虽然不如阿拉伯人的先进,但确实可以勉强使用。结果人家就是这么观测一下,然后依靠经验判断。
没有任何数学计算……
这误差不大就有鬼了!
这还是平海军,如果是民间商人,水平参差不齐,只会更加惨不忍睹。
数学,是被所有穿越者严重低估的一门学科。
没有数学,航海不可能专业得起来,只能碰运气、靠经验。但有经验的又有几人呢?是否每艘船上都能配备经验丰富的“高手”?显然不可能。
或许,这就是唐代前往日本的船只迷航、沉没比例高得离谱的重要原因——从明州、扬州去日本,很显然要进入深海,不再是近岸航行了。
“王卿带回之物,非常宝贵。”邵树德说道:“这些东西,大食人也敝帚自珍,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巴士拉,怕是不容易弄到,有心了。”
“此皆仰赖陛下洪福。”王黑子高兴地说道。
张永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牢牢被他掌握主动权的对话,后半程居然让王黑子抢了风头。
“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邵树德笑道:“饮茶吧。”
三人默默喝茶,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喝完这盏茶,再与朕讲讲大食内情,这关系到西域,朕很感兴趣。”邵树德放下茶碗,说道。
张永精神一振,这是他擅长的,主动权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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