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戈扭头便对身侧的方恪说道:“不能完全相信这老货,那封信你稍后多誊抄几遍,多鸽齐发送往京城北镇府司。”
方恪心悦诚服的拱手:“是,大人!”
杨戈提笔继续写信:“来人啊,唤一连总旗官谷统过来。”
堂外值守力士大声应喏:“喏!”
杨戈:“从今天开始,凡是从江浙发回来的情报,誊抄一份送到我手,包括京城发下来的邸报,我也要看到!”
方恪:“是,大人……”
二人说话间,谷统整装快步入内,躬身下拜:“卑职谷统,拜见大人。”
杨戈搁下毛笔:“老谷啊……”
谷统连忙应声:“卑职在。”
杨戈笑呵呵的遥遥抬手:“别紧张,站起身来咱弟兄聊两句。”
谷统原本不紧张的,听到他这句话一下子就开始紧张了:“大人有何吩咐,尽管示下,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戈温言道:“都说了让你别紧张了,起来说话!”
谷统期期艾艾的站直了身躯,右眼皮直跳的垂着脑袋,不敢直视上边的杨戈。
杨戈笑道:“老谷啊,你跟我的时间也不短了吧?”
谷统不假思索的回道:“回大人,卑职追随大人已一年零五个月。”
杨戈点头:“跟了我这么久,还是个总旗,心头没少怨我吧?”
谷统连忙抱拳道:“大人救卑职一家老小于水火在前,提携栽培在后,谷统铭感五内,夜夜只恨自个儿本领低微,无以报大人再造之恩,岂能再心生怨念?那不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不仁不义、猪狗不如吗?”
他一连吐出了四个成语,连大气儿都没喘一口。
“我就知道,还得是我们这些一口锅里搅马勺出来的弟兄,最靠得住。”
杨戈笑着给他戴上高帽,紧接着便说:“现在我这儿有个条险路,需要伱们去趟一趟,你们要肯去,我不能保证你们所有人都能活着回来,但我能保证所有活着回来的人,都官升一级,哪怕是我上右所没有那么多空位,我去北镇府司跪门槛,也必定让你们去其他卫所里做上小旗、总旗、百户。”
谷统一听到这个,心头登时就凉了一半。
别家大佬他不了解,自家大佬他可没少见识,他都说是险路的话……那真就是九死一生!
但自家大佬都把说到这份儿上了,再加上升官发财的诱惑……谷统心下略一犹豫,便抱拳揖手道:“请大人示下!”
杨戈压了压手,缓声道:“你不用着急做决定,可以先回去和弟兄们商量商量,毕竟是要拿命去拼的活儿,我不强求你们……反正路我给你们了,敢去的就搏一把升官发财,不敢去的也没什么,只是日后再说起来,就不能再怪我这个老上司没给你们机会,怪就怪你们没出息。”
谷统还欲再说,杨戈已经摆手:“先去和弟兄们商量,我等着你回信儿。”
谷统只好抱拳告退。
方恪目送谷统退出公廨后,低声道:“大人,何事如此郑重其事?不若下官亲自走一趟吧。”
杨戈摇头:“你暂时不能动,所里要有人替我盯着。”
方恪嘿嘿的匿笑,不再多言。
啥叫心腹啊?
这就叫心腹!
很快,杨戈便写好了一封书信,封装好交给方恪:“这封信用卫里的通讯渠道,送到辽东总兵蒋奎手上。”
方恪双手接过信件收入怀中,点头应下。
杨戈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思忖着自己手里还有哪些牌能打……
‘明教?’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但立马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皇帝和大臣斗法,反贼掺和进来,无论哪边赢,反贼都讨不了好……
杨天胜拿他当亲哥,他不能拿杨天胜当契弟。
至少在事情还没有糜烂到不可挽回之前,明教的人马不能掺合进来。
他思来想去,想得都烦了也没能找出最优解,最后心头一发狠,暗自呢喃道:‘妈的,朝廷要是实在不给力,老子就戴上九筒面具,去江浙拉起一支人马,自个儿杀鬼子去……逼急了,什么三司、宁王,通通弄死!’
他不管皇帝和大臣斗什么法。
反正要拿他好不容易才做成的事当赌注,就是不行。
他答应过扬州的老百姓们,如果再有人欺负他们,他还会去……
他不会把自己已经落在地上的话,再舔回来。
谁的面子都不好使!
一炷香后,谷统去而复返:“启禀大人,卑职已经和弟兄们商议过了,这趟活儿,咱一连一排接了!”
顿了顿,他还补充了一句:“谁都别想和咱一排抢!”
“好,尿性!”
杨戈一拍桌,对他挑起一根大拇指:“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
谷统一揖到底:“咱一排是大人一手带出来的,弟兄们纵是粉身碎骨,也绝不敢丢了大人的脸面!”
杨戈点头,高声道:“关门。”
守在堂外的两名力士闻声,上前拉上公廨的大门,退开三丈,按刀侍立。
杨戈起身走到堂下,将方恪与谷统招到身前,低声道:“以前我教给你们的那些本事,都还没忘吧?”
谷统连忙摇头:“大人亲授的本事,弟兄们岂敢忘记。”
杨戈:“没忘就好……眼下江浙沿海那边,出现了一大批东瀛浪人,有搞事情的迹象,我需要你们排即刻秘密奔赴江浙,分散潜入沿海各城池,总之就是哪里有东瀛浪人出没,你们就去哪里。”
“扎稳钉子之后,以你为中心建立情报站,侦查汇总沿海的东瀛浪人情况,主要任务有二。”
“一、查清楚,到底是谁在勾结这些东瀛浪人,保留好证据,以便朝廷秋后算账。”
“二、掌握那些东瀛浪人的行迹,为接应朝廷围剿镇压东瀛浪人的人马做准备……”
“任务清楚了吗?”
谷统表情凝重的点了点头。
杨戈颔首:“好,我们接着说一说注意事项。”
“一,你们汇总的情报,每过七天就要往家里送一回,若有特殊情报,也可以即刻送回,家里边,方百户会专司接收你们传回来的情报,并交到我手上。”
“二、你们此行是侦查任务,尽量不要动武,一切以保证自身安全为要,若是事不可违,我允许你们往回撤,我会打点好接应的人手,你们只要退到汴河上,就安全了。”
谷统听到这里,眉宇间的凝重之色一松,郑重的双手抱拳道:“请大人放心,弟兄们一定拼尽全力完成任务!”
杨戈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声道:“这回你的担子很重,弟兄们的任务是把我吩咐的事情办好,而你的任务,是把带过去的弟兄都给我活着带回来!”
说着,他一手搂住方恪的肩头一手搂住谷统的肩头,鼓励道:“都好好干,这一票要是干漂亮了,咱上右所这两个副千户的位置,迟早是你们俩的,我说的!”
这一张大饼,别说谷统了,连方恪听后都怦然心动。
一个连镇抚使都说揍就揍的猛人,说要保他们一个副千户的位置,有毛病吗?
一点毛病都没有!
二人对视了一眼,齐声抱拳道:“愿为大人效死!”
杨戈拍了拍二人的肩头:“行了,大过年的别说这么晦气的话,咱都好好活着,活着才有未来、活着才有前途……老谷,你下去招呼弟兄们装点行装,今天就走,有人带你们南下。”
谷统抱拳退出公廨大堂。
做完这些布置,杨戈终于略微松了一口气。
他转身看了一眼堂上的太师椅,问道:“左敬呢?”
方恪:“回大人,左副千户已经告假月余了……您知道的,他和秦副千户一直不大对付,秦副千户当家后,一个劲儿的打压他,他索性就来不衙门了,眼不见心不烦。”
杨戈:“通知他回来上班,这么大个衙门,没人当家怎么行。”
方恪疑惑的道:“大人您不是……”
杨戈没好气儿的翻了个白眼,振振有词:“我一个伙夫,哪里配当上右所的家。”
方恪:“这个……呵呵!”
您是想把左副千户也弄死吧?
您肯定是这么想的吧?
杨戈才懒得管他是怎么想的,丢一句“走了”,大摇大摆的就往外走。
所过之处,无数绣衣力士抱拳躬身:“恭送大人!”
“终于肯进宫了?”
熙平帝放下手里的文书,满眼笑意的打量台阶下顶着一双熊猫眼躲躲藏藏的沈伐。
距离他被杨戈当街暴打已经七八日了,脸上的淤青还没散尽。
沈伐见躲不过去,索性抬起头来,揖手哀声道:“陛下,您就让那厮官复原职吧,那厮有官身的时候,好歹还收敛一点,如今无官一身轻,那厮行事是越发随心所欲、肆无忌惮,他武功又高,臣麾下那些番子根本就挡他不住……不瞒陛下,臣这几日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唯恐那厮又蹦出来给臣一顿暴打!”
若是没有东瀛浪人登陆这档子事儿,他是决计不会开这个口的。
而今有了这档子事儿,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先前,他也认为是杨戈在江浙的出格行为,挑动了君臣反目。
而今浙党那些下野官吏勾结东瀛浪人给朝廷施压的行为,彻底让他看清楚了……杨戈的出格行为,并非是挑动了君臣反目,而是撕下了君臣和睦的那块遮羞布!
或者说,他们还得感谢杨戈。
若非是杨戈撕下了那块遮羞布,他们还不知道,原来这些满口忠孝仁义的重臣,心都已经野到这个地步了!
“哈哈哈……”
熙平帝幸灾乐祸的放声大笑:“不着急、不着急,那厮不是喜欢顶着伙夫的名头办差吗?”
他摇晃着手里的文书:“就让他继续做他的伙夫好了,既不耽误他办差,出了事百官也怪不到朕的头上,一举多得、一举多得啊!”
沈伐:……
您倒是高兴了。
可这不是把我架到火上烤吗?
百官奈何不了那颗铜豌豆,还奈何不了我吗?
他有心再为杨戈说几句好话,但又觉得过犹不及,只得转而说道:“陛下,根据杨戈呈上来的消息,沿海的倭患只怕会比臣等预料中的还要严重,若不及早控制,恐造成江浙、胶东两地局势糜烂,叫有心人钻了空子。”
熙平帝淡淡的“嗯”了一声,轻描淡写道:“不急,火候儿还不到。”
沈伐懂他的言下之意,但一想到杨戈的拳头,他硬着头皮欲要再劝。
就在这时,熙平帝再次摇晃着里的文书开口问道:“书中所提到的上右所副千户秦锋何在?”
沈伐回道:“回禀陛下,秦锋尚未抵京。”
熙平帝:“他是马岱的人?”
沈伐愣了愣,如实答道:“回陛下,秦锋确是马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千户。”
熙平帝随手将公文扔到了御案上,淡淡回道:“马岱这个绣衣卫指挥使做得也有些年头了,都做糊涂了,就一并处理了吧,办得好,你便是新任绣衣卫指挥使!”
沈伐闻言心下巨震,脑海中霎时间涌出无数念头,面上却还恭恭敬敬一揖到底:“下臣谨遵圣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明白,这不只是绣衣卫指挥使之位的新老交替,也不只是一位前绣衣卫指挥使即将抄家灭门的事。
这还是皇帝对满朝文武释放出的一个信号。
绣衣卫作为皇帝手头最锋利的几把钢刀之一,一直都是朝堂晴雨表。
比如马岱,这位绣衣卫指挥使和文臣走得很近……虽然他自以为自己做的很隐秘,但其实在有心人的眼里,他就是秃子头顶上的虱子。
他坐在绣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上,就等于是皇帝在告诉文武百官:‘你们安心办差,只要不出大的纰漏,我不会找你们的麻烦。’
而在眼下满朝文武都憋着一口气想给熙平帝整一个大活儿的节骨眼上,熙平帝清洗绣衣卫,换他这个坚定的皇党上位执掌绣衣卫。
就等于是在向满朝文武宣战:‘你们不仁,就休要怪朕无义了!’
君臣反目走到这里,已经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见血的惨烈地步。
顺着这个方向继续发展……
要么群臣逼退熙平帝,重领朝纲。
要么熙平帝镇压群臣,独揽大权。
再无折中缓和的余地。
这一步,虽然一早就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可走得太快也太急了,他们原本应该携北疆大胜之势,温水煮青蛙、一步步收权。
但这事儿能全怪到杨戈头上吗?
沈伐觉得不能够,杨戈在江浙的行为再出格、再犯忌讳,也不值得百官用如此大的阵仗来算计他!
这个局,分明就是冲着熙平帝来的!
这说明,他们早就看透了熙平帝的谋划,杨戈至始至终都不过只是个借口、幌子。
而熙平帝显然也是一早就看透了群臣的目的,当初力保杨戈的时候,才会那么的坚决、不留余地。
高端局啊!
‘哎。’
沈伐心头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一想到杨戈火急火燎的求援兵没求到,他这边却莫名其妙的升了官……
他摸着隐隐作痛的眼窝子,心头暗暗想道:‘不行,我得补救,绝不能再让那厮再入京了!’
祝老爷们、小公主们冬至快乐……大家伙今天吃的是饺子还是羊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