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惨的模样,唬得御案后边的熙平帝一愣,目瞪口呆的放下手里的奏折,挥手让身畔伺立的大太监给沈伐搬把椅子过来:“这……又咋了?”
他问的不是沈伐被谁揍了。
他问的是沈伐又是为了什么事挨的揍。
他寻思着……他们最近也没有得罪杨二郎那厮啊!
沈伐谢了恩,在小黄门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坐落,哀声长叹道:“一言难尽啊!”
熙平帝正了正坐姿,挥手让小黄门去沏茶进来:“那就慢慢道来,不着急。”
沈伐有气无力的说:“陛下,此事事关重大、牵涉甚广,不若先将卫公公和刘公公一并请来,共同商议。”
熙平帝颔首:“也好……传卫衡、刘贤。”
小黄门领命,急急忙忙传旨去了。
熙平帝端起茶碗,难掩好奇心的说道:“你还是跟朕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个事吧。”
沈伐不敢抗命,只得短话长说的从杨戈与五毒教结怨开始说起……
这些事熙平帝都知晓,不过却也没打断沈伐的述说,任由他跟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不一会儿,卫衡与东厂新任厂督刘贤联袂进入御书房,熙平帝挥手免了他们的大礼,继续听沈伐叙说。
而沈伐两个垫背的倒霉鬼就位,也终于切入到正题,仔细述说起杨戈南下三打张玄素的经过,以及张玄素的身份、实力……
听到杨戈推测张玄素乃是武道第五境的绝巅高手,殿内三人的面容都不约而同的浮起了震惊之色。
他们当然知道一位活着的陆地神仙,意味着什么!
更令他们心颤的是……那杨二郎都能与张玄素打成平手,岂不是意味着他也已经拥有了陆地神仙级的实力?
沈伐说完,口干舌燥的端起手边的茶碗一口气喝干。
偌大的御书房内,竟只有他牛饮的“咕嘟咕嘟”声在回荡。
好一会儿,熙平帝才艰难的开口问道:“杨二郎去龙虎山吃了亏,揍你做什么?”
他表面上问的是杨二郎为什么揍沈伐。
实际上问的却是杨二郎对朝廷的态度……
沈伐叹着气答道:“回陛下,那厮觉着,微臣预先知晓张玄素的存在,却非但没有告诉他,还推波助澜的推动他南下去找五毒教的麻烦。”
熙平帝听后竟然也觉得有道理:“那你预先知晓此事么?”
沈伐哀声道:“陛下,微臣预先是真不知晓此事啊,马岱那厮在任时卫中人浮于事、好大喜功,对江湖的了解极其有限,在任多年连楼外楼的老巢在哪里都没摸清楚……”
“咳咳。”
熙平帝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声,借喝茶掩饰自己的尴尬,而后很是体贴的说道:“你既然的确不知,为何不向那厮说明?他就算是南下吃了亏,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的找你撒气吧?”
沈伐张了张嘴,又合上了,目光古怪的看了看对面的卫衡、刘贤二人,小声道:“陛下,微臣预先不知张玄素的存在,确是微臣的失职……但御马监那几位老祖宗,没道理也不知晓那老不死的存在吧?”
熙平帝疑惑的将目光转向卫衡。
卫衡顿时头皮发麻,但皇帝都看过来了,他也只能强撑着说道:“启禀陛下,此事奴婢从未听老祖宗们提起过,不过就算老祖宗们知晓那张玄素,于情于理也都没理由一定要提醒他杨二郎吧?怎么他吃了亏,就得怪到朝廷头上?”
熙平帝又将目光转向沈伐。
沈伐冲着卫衡冷笑了一声:“卫公公不会真以为,那厮与五毒教结怨是因为那三百万两银子吧?”
卫衡疑惑的道:“难道不是吗?”
沈伐:“要不是让人取一张河洛舆图来,让卫公公看清楚,路亭在哪里?”
卫衡脑子没他好使用,愣了好几秒后反应过来。
熙平帝放下茶碗,笑着宽慰道:“委屈仲和了……还是说说那个张玄素吧,你以为,杨二郎的推断,有几分可信?”
沈伐:“陛下,微臣绝对相信杨二郎的判断。”
熙平帝笑道:“何以见得?”
沈伐想了想后,回道:“陛下,微臣回京后,已紧急查阅过有关张玄素的记载,那厮的确是周唐天德年间生人,至今已二百零八岁,活到这把年纪,还能压着杨二郎打……御马监那几位老祖宗,怕是都做不到吧?”
熙平帝听言,心中不由想起当初杨二郎入京时,御马监那几位老祖宗的含糊态度。
他慢慢的拧起了眉头,沉声问道:“那杨二郎所说张玄素乃覆灭周唐的幕后主使,可已查证?”
沈伐连忙揖手:“回陛下,微臣已经派遣大量人手在清查太祖年间所有案牍,只是此事年代久远、恐难有收获,不过空穴来风、必有因有,杨二郎提醒朝廷,也只是有备无患,并无他意。”
熙平帝的眉头慢慢展开,沉吟了许久后说道:“以绣衣卫为主,东厂、西厂为辅,围剿五毒教,但不可闹到台面上!”
三人齐齐起身,揖手行礼:“微臣遵旨。”
熙平帝略一沉吟,再次开口道:“命司礼监拟定敕号,敕封龙虎山嗣汉天师府当代天师张端瑞为护国法师,加正一品光禄大夫!”
伺立一侧的大太监正待上前领命,沈伐便先一步开口道:“陛下,三思啊!”
熙平帝:“嗯?”
沈伐组织着语言,慎重说道:“杨二郎曾言,张玄素乃是因周唐天德帝崇佛灭道之事,才布局斩断周唐国运……然禅宗依旧流传至今、香火鼎盛。”
熙平帝猛地一挑眉:“你是说……”
沈伐:“这只是微臣的推测,尚无任何实证,但以微臣之愚见,在事态明朗之前,朝廷还是不要轻易卷入佛道之争为妙。”
熙平帝恍然,龙颜大悦道:“仲和不愧是朕之子房,甚好!”
沈伐躬身行礼:“为君分忧乃为人臣者本分矣,当不得陛下夸奖。”
熙平帝抚须沉思片刻,理清思绪,再次开口道:“拟旨,敕封当代龙虎山天师张端瑞为弘文广教大真人,加正一品光禄大夫!”
“敕封路亭杨二郎为路亭侯、世袭罔替,加从一品太子太师……”
说到这里,他瞥了面前的包得跟个木乃伊一样的沈伐,接着说道:“敕封绣衣卫指挥使沈伐为开封伯、世袭罔替,加正二品骠骑将军!”
前边两道封赏,殿下四人都还只道正常,哪怕是突然敕封杨二郎,四人也只道陛下英明、深谋远虑。
直到对沈伐的封赏一落地,殿下的四人都震惊了,包括沈伐自個儿,都直接懵逼了!
大魏封爵极其谨慎严苛,见过一百六十余载,除开国二十四侯之外,得封爵者不过寥寥十余人,并且都是军功封爵,就连前两年大破鞑子兀良哈部此等举国欢庆之战,将帅都只加官加禄,而无封爵……
而沈伐虽生于江夏侯沈家,但他只是沈家次子,江夏侯的爵位落不到他头上,另立门户是迟早的事。
沈伐回过神来,激动得浑身颤栗的捏掌一揖到底:“微臣沈伐,叩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嘴里谢恩的同时,他心头还在惊喜的大吼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这就叫什么?
这就叫事事有回应、件件有着落,连挨打都必须留下痕迹!
看着殿下感激涕零的少年玩伴,熙平帝亦欣慰的抚须微笑,并顺手给他画了个饼:“起来吧,好生做事、再用心些,将来未必不可光大门楣!”
沈伐大声:“陛下隆恩,微臣无以为报,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熙平帝重新拿起奏折,挥手道:“行了,下去做事吧,朕等你们的捷报!”
“奴婢告退!”
卫衡与刘贤齐齐揖手行礼,末了诧异的偏过头看向沈伐。
沈伐假装看不见他二人的眼神,原地不动的等着二人退下。
待二人退出御书房后,熙平帝才抬眼诧异的看着他:“咋的?等着开饭?”
沈伐讪笑着揖手:“陛下,微臣还有一事要启奏……”
熙平帝:“讲!”
沈伐吞吞吐吐的讪笑道:“那个……大公主还好吧?”
熙平帝一听,登时就来了兴趣,合上手里的奏折笑容满面的问道:“有门儿?”
沈伐脑子飞速转动着,支支吾吾的低声道:“此事,或许和我们预先设想的结果……有出入!”
熙平帝脸上的笑容飞速消失:“什么出入?”
沈伐:“那头倔驴对大公主,好似没有男女之情……”
熙平帝脸色一变,当即就要发怒,就又听到殿下的沈伐说道:“不过,据微臣观察,那头倔驴好像拿大公主当妹子看……亲妹子!”
熙平帝脸上怒意瞬间消失,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笑道:“这也不错,他们都还年轻,干柴烈火、共处一室,指不定啥时候就着了!”
他眯着眼睛兴高采烈的一拍手,那副奸诈的模样,哪里像个皇帝?
沈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迹,心中对他的小算盘并不抱多大期望,但这个时候也不敢搅了他的“雅性”,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所以啊,大公主回宫可不能出什么纰漏啊陛下,那头倔驴护犊子的紧,大公主若是回宫受什么了委屈……”
他看着熙平帝,没有继续往下说,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了:‘伱也不想那头倔驴再进京吧?’
“呃……”
熙平帝面容一滞,回过神来也忍不住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虚汗:“还是仲和你仔细,朕险些忽略了此事……吉祥,传旨长春宫,晚些朕去长春宫用膳。”
伺立一旁的大太监躬身道:“是。”
沈伐也跟着揖手躬身道:“陛下,微臣告退!”
熙平帝挥手。
沈伐退出御书房,拄着拐杖走了不远,就见到候他的卫衡与刘贤。
“恭喜沈伯爷,贺喜沈伯爷。”
见了沈伐,卫衡皮笑肉不笑的上前阴阳怪气揖手道:“您可是开了咱内廷封爵的先河啊!”
沈伐同样皮笑肉不笑的回应道:“哪里哪里,公公若是觉得不服,我这就可以去向陛下请命,也给公公一个封爵的机会……”
说着,他亮了亮手里的拐杖。
卫衡愣了愣,面不改色的放下双手:“沈大人的好意,杂家心领了,杂家一介奴婢,要爵位做什么?”
沈伐“呵呵”一笑,见好就收:“那就找个清静点的地头,咱们聊一聊公务吧……接下来,咱们可有得忙了!”
对于杨戈、沈伐等人的封赏圣旨,很快就送到了内阁首辅王江陵手中。
他拧着眉头琢磨着这三封圣旨,试图揣测内廷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就在这时,王大石入内行礼道:“大人,绣衣卫指挥使沈伐在外求见。”
“嗯?”
王江陵闻言,看了看案几上的三封圣旨,再抬眼看了一眼王大石,抚须沉吟了片刻:“请他进来吧。”
王大石应了一声,面不改色的转身大步离去。
王江陵沉吟了片刻,伸手将案几上的三封圣旨收起来。
门外……
沈伐面无表情的望着前边领路的这个敦实、木讷如同顽石一样不起眼,与当年那个丰神俊朗、意气飞扬的旧友判若两人的王大石,心绪有些复杂。
二人一个沉默的在前边领路,一个沉默的在后边跟着,徐徐穿过长长的甬道,直至进入公廨大堂,都无人开口说一句多余的话。
就仿佛,二人当真素不相识那样。
直到王大石躬身退下,沈伐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无话不谈、生死相依的好友,竟也有变成路人的一天。
“沈大人今日怎有空过来……”
堂上,王江陵笑着起身遥遥揖手。
沈伐笑着还礼:“中堂大人折煞下官了!”
二人分主客落座后,沈伐开门见山道:“不瞒中堂大人,下官此来乃是代路亭杨二郎,来向大人转达一句话!”
王江陵讶异“哦”了一声,抚须笑道:“本官与路亭侯虽神交已久,却素未谋面,路亭侯有何事教本官?”
沈伐挑了挑眉梢,面不改色的笑道:“却是有些变故,下官曾对杨二郎说起中堂大人正在推行的‘一鞭法’与‘考成法’,杨二郎听后,托下官来向大人表达些许建议,他一再强调,这只是他一介武夫的建议,个中利弊,还请中堂大人亲自定夺。”
王江陵一伸手:“沈大人但说无妨。”
沈伐想了想,开口道:“杨二郎言:‘事要办,但别太急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悠着点徐徐图之,别一波就把他们逼得狗急跳墙’。”
王江陵抚须的手一顿,沉吟了几息后,忽而又笑道:“原话?”
沈伐揖手行礼:“请中堂大人勿要见怪,二郎生性豪放粗犷、洒脱不羁,若有冒犯之处,我代二郎向中堂大人赔罪。”
“沈大人太客气了,路亭侯嫉恶如仇、刚直不阿,本官素来心向往之,又岂会怪罪。”
王江陵摇着头,笑着徐徐说道:“本官只是有些惊讶,这不太像是路亭侯会说的话……事态很严重?”
沈伐听言心头一松,暗道与聪明人说话就是利索:“的确有些严重,好在我们还有时间。”
王江陵略一沉吟,道:“方便细说吗?”
沈伐微微摇头:“还请中堂大人谅解,此事不太方便张扬。”
王江陵便不在追问了,颔首:“本官知晓了,其后会慎重斟酌,往后沈大人与路亭侯若有需要本官协调配合之处,尽管来寻本官。”
沈伐再次揖手行礼:“中堂大人日理万机,些许暗流风波,不敢劳中堂大人挂怀,就交由我们这些粗鄙武夫去解决吧!”
王江陵欣然道:“上下一心、内外齐力,何愁家国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