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骑虎难下,只觉得人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都有深意,偏又有气撒不得,劳记着自己今天是来交好而不是翻脸的,才强忍着气朝文安回了一礼:“妹妹不敢,七哥……快请起吧。”
文安欢喜地站直身体,扑到祖母身边,撒娇道:“祖母,九妹妹原谅我了,祖母不再生气了吧?”
于老夫人瞪他一眼:“瞧你这个猴样儿!叫姑太太看了笑话!”
文安笑嘻嘻地,又冲苏太太作揖:“姑太太必不会笑话我!”后者笑笑,拉住他问他爱吃什么,平日有什么喜好,读了什么书,之类的,又问起了文娴等,待表礼送上来,一群人更是叽叽喳喳地说成一团。
文怡静静地坐在边上,冷眼看着这副场景,丝毫没有要参与进去的意思。横竖她的来意已经达成了,长房不再说什么,她六房自然不会上赶着给自家找不痛快。她在心中默默念着佛经,告诉自己要平心静气。
没过多久,几个孩子便说好了到花园里去吃茶赏景,于老夫人乐得看两家小辈相处融洽,便劝苏太太放儿女一起去。苏太太无奈,叮嘱丫环奶妈子们跟紧了,方才点头放女儿儿子离开。
文娴立刻便吩咐自己的丫头去准备茶水点心,于老夫人连声说:“叫厨房和茶房的人用心备去,必得要是上好的,凡我这里有的,都可送去。”
文慧听着她的话,忽然对侍立在旁的如意道:“今儿早上不是说有荔枝?都送到后花园去吧。”
如意愣了愣,笑道:“六小姐……那是二老爷特地托了人淘换来孝敬老太太的,总共才十斤,老太太还说,要备着晚上摆席时……”
文慧脸色一沉:“你没听到祖母方才的吩咐?你有心要跟主人对着干是不是?!”
如意忙低头认错。于老夫人远远听见了,笑道:“我的婢女自然是偏着我的,六丫头,你别为难她了。那荔枝虽好吃,吃多了我受不了,你就拿些去吧。”文慧高高兴兴应了,回头朝如意轻哼一声:“听到没?还不快送过去?!”便扭头去拉苏英华了。
一直缩在旁边当背景的文娟小声对着姐姐文娴道:“那果子是父亲托了好些人才弄到手,特意孝敬祖母的,六姐姐怎么也不问我们一声?”文娴横她一眼,她就不敢再说话了。
苏英华被文慧拉着往外走,有些吃不消她的笑脸,一回头,望向文怡:“九表妹不去么?”
文怡怔了怔,站起身来,文慧笑着拉过苏英华:“九妹才病好,身子弱,吹不得风,去了反倒不好。”文怡笑笑,对苏英华道:“正是呢,姐姐自去就好,后花园……景致不错的。”苏英华认真盯了她几眼,方才随文慧他们去了。
如意送了茶上来,小声问文怡:“九小姐爱吃什么糕点?我叫她们送上来?”文怡摇摇头:“不用了,多谢姐姐。”
如意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静静退下。到了外间茶水房,五福拉过她悄声问:“你怎的忽然对九小姐这般客气起来?”如意冷笑道:“人家待我客气,我便待人家客气些,又怎么了?总比我们待人客气,却反要受气来得好!”
五福“嘘”了一声,四周看看,低骂道:“你要死了,这是什么地方?!便是心里有话,也不能说出来!咱们是什么身份?人家是什么身份?你今儿怎么糊涂起来?!”如意抿着嘴不说话,五福不放心,又嘱咐她:“咱们做丫头的,要巴结主子也得找对人,九小姐是什么身份?绝户的女儿,家里祖母又是个不中用的。上头看在同出一族的份上,才多照拂些,可不能跟咱们家的小姐相比!她那样的家世,将来结亲也寻不到好人家,你离她近了,又有什么好处?!”
如意又忍不住冷笑:“姐姐也将我看得太下作了,我是那上赶着巴结主子求好处的人么?!我不过是见九小姐待人和气,又是个心肠好的,对我一个丫头也很客气,见她受委屈,才想着安慰她几句罢了。她才多大点年纪?我就算计起她的亲事来了?姐姐把我当成了什么?!”
五福也在后悔自己说错话了,忙赔了不是,又劝道:“我知道你向来是个软心肠,觉得九小姐可怜,就偏着她些。可你也不想想,若你不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她能对你这般客气?咱们呀,还是跟紧了老太太要紧!”又劝了几句,方才走开。
如意皱着眉站在原地生了一会闷气,还是觉得自己没看错人,是五福想多了,九小姐才多大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思?那不成精怪了吗?就算九小姐真的是有所图,那也比六小姐张嘴就气人来得强!于是便将五福的话抛开,从柜中取出两个白玉盘子,装了满满两盘荔枝,一盘叫小丫头送到后花园去,一盘送去了西暖阁。
西暖阁中,于老夫人跟苏太太正聊着闲话,文怡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听着。本来她是想要告辞的,因苏太太叹了句:“现在的孩子们都没耐性了,连多陪长辈一会儿都不肯,英华和厚华在家时还好,到了这里见着许多表兄弟姐妹们,也都按捺不住了,不像你家九姑娘,还安安静静地坐着,实在是斯文得紧。”苏太太这话一出,文怡还真不好立时便走人,只好赔笑着端坐。
于老夫人却没说什么,只吩咐丫头们一句给九小姐上茶点,便专心跟苏太太聊起了天,先是打听京中的情形,还有大儿子的事,便感叹道:“我统共就只有三个孩子,闺女不必说,到了你们柳家,自然是不用愁的。大儿子在京里,办事也还算勤勉,他又是个稳妥的性子,自不会出什么差错。唯有留在我身边的这个小儿子,叫我操心。他也不是没有功名,可就是差了点运气,当年中了进士,朝廷本来要授官的,为着他父亲没了,只好回家守孝,三年过去,再到部里托人,好缺都叫人占了去,好不容易等了几年,终于轮到他了,他偏又病了!结果一直蹉跎到今日。年初我大儿子还曾写过信回来,说是看好了一个地方,要给他弟弟谋缺的,不知怎的一直没有回音。我又怕去信催得急了叫大儿子埋怨,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呢。”她低头抹了抹泪,抬头问,“听说……朝中有些不太安稳?不会对文安他父亲有什么妨碍吧?姑太太,你是才从京里来的,能不能给我老婆子说道说道,叫我安安心也好?”
苏太太脸上闪过一丝难色,踌躇了一会儿,才道:“论理,外头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是不该管的,但听得老夫人这般慈母心肠,我也是做母亲的,怎能不感同身受?听外子说,京中也没什么大风浪,不过是几只小鱼小虾在作怪,顾大人只要忠于王事,就不会牵连到他身上,老夫人自可安心。”
于老夫人念了声佛,谢道:“若不是姑太太告诉我,我不知还要提心吊胆到几时呢!说来也是,我那儿子向来是笨笨的,只懂得听从皇命行事,怎会有差错?”她坐正了些,重新换上亲切的笑脸,道:“姑老爷是要到南安任布政使吧?照理说,去南安走水路更便宜些,姑老爷怎的改走陆路了?”
苏太太道:“原是打算走水路的,听人说夏季海上风大,船不好走,方才改了陆路,顺便也见见几家亲戚。”
于老夫人点点头:“倒也是。既然来了,亲戚一场,多年不见了,好歹多住几天。姑老爷是官场上的老人,有空指点指点我那不成材的小儿子,叫他也学些眉眼高低,免得日后出去做官不懂规矩叫人笑话了。还有几个孩子,我看他们挺合得来,这一去还不知要几年才能再见,就让他们多聚几天吧。”
苏太太笑眯眯地道:“这可巧了,我正想到平阳城的佛寺里去拜一拜呢,听说香火很盛?外子去岁生了一场病,我那时便在佛前立誓,要逢庙必拜呢,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走?还请府上派位管家指一指路。”
于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面上笑容不便:“果然巧得很,我也正想着去庙里还神呢,可惜,姑太太错过了观音忏,倒是下个月有祝圣法会……”苏太太笑道:“那可等不了了,外子还要赶路上任呢,怕是明后日就得起程。”于老夫人这才罢了,改口道:“可惜了,姑老爷若是要赶路,我便叫儿子派几个人,护送姑太太一家南下。姑太太别嫌弃,我那小儿子门下常有人往南边去的,熟悉路途,也省得姑老爷姑太太在路上多费功夫。”苏太太略一沉吟,笑道:“多谢老夫人好意,只是外子跟朋友约好了,要在康城会合,怕是要给外子荐几个幕友的。那朋友是南安人,最是熟悉路程,就不必劳烦老夫人了。”
文怡在旁听了半日,若她只是个十岁女童,兴许会听不懂,但如今她心性已是成人,又在前世随师父游历数年,见识过不少人情世故,虽不清楚朝廷政事之类的,却也听出这两位长辈的对话有些异样。
此时的京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苏太太说的是“顾大人只要忠于王事,就不会牵连到他身上”,那若是大伯父不“忠于王事”呢?苏家是柳家姻亲,顾家也是柳家姻亲,两家向来没有矛盾,伯祖母想要两家人亲近些,甚至产生了联姻的想法,也没什么出奇的。可这位苏家姑太太,却似乎有些避开的意思,不大情愿跟长房的人亲近。苏家是才从京城出来的,想必对朝廷局势十分了解……
文怡又想起,从前曾听祖母说过,长房的大伯父是因为对皇帝有拥立之功,才会受到重用的。只是如今这位皇帝身体不好,在位不过二十余载,前世她前往京城时,已经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二年了。六堂姐文慧行事如此张扬,她背后到底有几个靠山?前世随师父游走各地,也曾见过因为坏了事而被抄家的高官显爵,也有原先风光无限的大家族因为在新帝上位前做了错事而被连根拔起。文怡心里有些不安:若是长房被卷进朝廷争斗中……
她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顾氏一族也不是只有一个长房,六房只依靠长房,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于老夫人接连受挫,有些气闷,但苏太太又句句在理,她不好发作,无意中回头要茶,看见文怡坐在不远处,若有所思,便问:“文怡,你在想什么呢?!”
文怡一惊,忙收敛了神色,微笑道:“侄孙女儿听见伯祖母与姑太太说起寺里办的法事,便想起了祖母前儿对侄孙女儿念的几篇佛经来。”
于老夫人摇摇头:“你祖母也是糊涂了,你一个孩子,她对着你念什么经?!”
文怡笑道:“祖母原是想向佛祖祈求侄孙女儿平安康泰的,原是她老人家的一片慈爱之心。”
于老夫人仍旧不赞成:“她在佛前念得了,对着你念做什么?小孩子就不该沾这些东西,若是移了性情,可怎么好?!你祖母就是性子太拗,不懂得别人的好意!脾气一上来,便什么都不顾了!几十年了也没个长进!”
文怡不爱听她指责祖母,低头道:“我听了也是喜欢的,佛经能叫人心里平静下来。”
于老夫人笑了:“你一个孩子,难道还有心里不平静的时候?”
文怡淡淡地道:“侄孙女儿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好歹,难免有生气的时候。只是读多了佛经,心里便知道,生气是不好的,只会损伤自己的身体,又于事无补。其实有些事,看得开了,便也不算什么了。所谓的荣辱,不过是虚的,心境平和喜乐,才是最重要。”想到祖母慈爱,她不由得放柔了目光。
是她想岔了,其实,只要她好生孝敬祖母,多替祖母分忧,多想法子给祖母养身体,祖母未必会得病,她何必为着不一定会发生的事,便在这里忍气吞声?祖母向来是孤傲性子,知道了也不会高兴的。
于老夫人听了她的话,不由得心下暗惊。连苏太太望向文怡的目光都不一样了。